三月华京,一夜春雨过后,花湿鸟啼。
重生回未嫁前的闻萱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昳丽娇艳的容颜。身后两个丫鬟为她梳头,刚束好髾尾垂于她肩上,窗外便传来少女轻快的话语声,“姐姐,镇北王府的人到了,祖母急请你过去呢!”
闻萱面色一变,隔着漏窗问站在外面的少女,“镇北王府上次送来书信,不是说还有一段时日才能进京的吗,怎么来的这般快?”
少女是闻萱的堂妹,武安侯府二房庶出的小姐闻玥。
她今日穿了一身云霏妆花缎织粉衣,衬得她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气色红润。她把头探进屋子里,对闻萱乖巧地笑道,“这个妹妹也不知道。”
“你是从祖母房里来的?”
“是呢,妹妹今日起得早,就寻思着早些去祖母那里请安。妹妹去的时候,前院就传话说镇北王府的贵客到了。”
闻萱暗自思忖,前世时镇北王府的人是三日后才到,怎么这一世他们来的这么快,这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意外变故,让他们迫不得已提前赶到——
他们会不会是急着来退婚的?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不过转瞬即逝。
因为她清楚,她和镇北世子这门亲,只要没出天大的差错,镇北王府绝不会退婚。
那位威震北疆数十年的镇北王是怎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她也有所了解。
前世时,她在出嫁离京的路上被流匪掠去,待到等在河北府迎亲的镇北世子裴璋将她从贼匪窝里救出时,她已遭到玷污。裴璋受不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丢了清白,将她带回北疆后就对她不闻不问,还是镇北王出面,命人强绑了裴璋与她行三拜之礼。
闻萱终究坐上了世子妃之位,成了裴璋名正言顺的妻。
只可惜,这段充满坎坷的姻缘到底也只是名存实亡。
世子妃的名分就像是枷锁,死死困住了闻萱,也困着裴璋。
他娶了一个他所厌恶的正妻,她嫁了一个不爱她的人,两人彼此折磨了整整十年,直到奉庆十三年时,被泼上谋反脏水的镇北王府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说来可叹,她和裴璋生未同衾,死却同穴。
重生后,她要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斩断这份孽缘。
前世时镇北王待她的恩情,还有她亏欠镇北王府的一切,她会用别的方式报答。
她原本已经想好说辞,要在待会儿去寿安堂向祖母请安时,提出悔婚的事,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镇北王府的人竟先一步赶到武安侯府了。
“赶紧随妹妹去寿安堂吧,要是去晚了,镇北王府的人觉得姐姐礼数不周全,那就不好了。”闻玥见闻萱坐着不动,颇为好心地提醒道。
闻萱收起回忆,抬头看向她。
不知为何,闻玥只觉在闻萱澄澈从容的眼神里,似是藏着一分极深极冽的冷意。
她心里颤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闻萱对她莞尔一笑,由大丫鬟蝶儿搀着站了起来,“妹妹提醒的是,姐姐这就过去。”
闻玥心道,果然还是她想多了。
她这个嫡长姐从来都是最好骗的,只要她装可怜说上几句挑拨离间的话,闻萱便会着了她的道,乖乖地当她手中的傀儡,把她想要的一切都送到她手上。
所以就算闻萱有祖母的偏爱,有身为侯爷的父亲,官拜礼部尚书的舅父,还有一个文采斐然在国子监念书的胞弟,而她闻玥无父无母什么都没有,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也会是她。
像闻萱这样愚善的蠢货,只会是她的垫脚石罢了。
想及此,她脸上又扬起无害的笑意,待闻萱走到院子里后,她上前一步亲热地搂着闻萱的胳膊,随她一起往寿安堂走,在她耳边姐姐长姐姐短的,像个会唱歌的黄鹂鸟。
闻萱微笑着应和,感觉到闻玥亲热的语气中有讨好的意味,猜到闻玥是有求于她,又想到前世时那件事,便低声道,“我听说,宋哥儿在翰林院,又被李贵妃的娘家侄子撂脸子了?”
她说的宋哥儿是闻玥的未婚夫宋涧,这桩亲事是她二叔父在世时给闻玥定下的,虽然那时候宋家已经在走下坡路,要论家底论地位都不如武安侯府,但宋家毕竟还在世家之列,宋涧又是宋家嫡子,和闻玥这个侯府的二房庶女倒也算相配。
只是世事难料,就在她二叔去世没多久后,宋涧的父亲就因在上朝时说错了话,丢了四品光禄寺少卿的官职,至此宋家中落,跌出世家之列。
好在宋涧后来考上了前科进士,进了翰林院身领七品编修之职,宋家才算重拾了往日的三分荣光。
听闻萱提起宋哥儿,闻玥面上一黯,内心却甚为欣喜。
她正愁该如何开口让闻萱帮忙,现在闻萱主动说起这事,她岂能不抓住这机会?
“宋哥儿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正直,面对权贵不肯低头,行事不够圆滑。”
闻玥一边说,一边抽出手来抹着眼泪,好不可怜的模样,“现在他把李衙内得罪狠了,要是李衙内让人罢了他的官,可怎么办?妹妹自幼失怙,只有宋哥儿这个未婚夫可以依靠,他丢了官,那妹妹也没法活了。”
闻萱听了这话,只是在心里冷笑。
前世时,无论是她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她对父母双亡的二房堂妹都是百般回护。
她同情闻玥,为了闻玥的幸福,不惜借用自己父亲的人脉和权势,帮助闻玥的夫婿宋涧升官发财,可闻玥是怎么回报她的?
宋涧在得志后又是如何对她和父亲,还有镇北王府的?
她出嫁离京路上被流匪掠走,和宋涧脱不开干系,在混乱中无情玷污她,夺走她清白的蒙面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宋涧;
也是宋涧给满门忠烈的镇北王府扣上谋反罪名,害得为了大梁江山一生戎马的镇北王万箭穿心而死;
她当时已是古稀之年的祖母,被闻玥的所作所为活活气死;
还有她父亲的不得善终,全是拜这对夫妇所赐。
想起这些,她活撕了闻玥和宋涧这对狗男女的心都有。
“姐姐,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闻玥见闻萱许久不说话,哭得更加凄惨,哽咽道。
闻萱从怀里摸出一块巾帕,温柔地给闻玥擦着脸上的泪,用心疼的语气道,“姐姐同情你摊上了这么个家道中落还不会做官的未婚夫,要不姐姐帮你请祖母做主,给你把这门婚事退了吧?”
闻玥蓦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闻萱,“姐姐,你说什么,我,我怎么能和宋哥儿退婚——”
她在宋涧身上投入了这么多精力,而且还和他初尝禁果给出了身子,一旦退婚再择夫家,她之前对宋涧的用心良苦都打了水漂不说,单是她婚前失身一事,就足以让她后半辈子都翻不了身。
“虽说这门亲是二叔在世时给你定下的,但既然他宋哥儿不争气,那就是他配不上武安侯府的姑娘,退婚也合情合理。”闻萱笑着道。
闻玥面露惊疑,像是第一天才认识闻萱,“姐姐之前不还说宋哥儿为人正直儒雅,犹如清风明月,不是那些纨绔子弟可比吗?”
“那是姐姐以前看走眼了,你可别信我当时说的蠢话。”闻萱面色不变。
闻玥发觉她是认真的,有些慌了,忍不住为宋涧说话,“其实他人真的很好的,是那个李衙内欺人太甚——”
“妹妹,你得把眼睛擦亮些,别被宋涧蒙骗了。”
闻萱一脸淡然,不紧不慢地说,“他说是李衙内不对,就真是李衙内有错在先了?
我可是听说,事情的起因分明是他和李衙内私下里一起去喝花酒,结果他偷偷勾搭上了李衙内在青楼的相好。”
闻玥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两只手死死绞着闻萱递的巾帕。
偏偏闻萱还笑着道,“像这样外表装的光风霁月,实际上却满肚子下三滥的狗男人,外面的街上一装一大把,不值得你伤心难过。”
以闻玥的心眼,怎会不知宋涧和李衙内结下梁子的真实原因?
她明明知道真相,却故意编造了好听的谎话,就是想拿来哄骗闻萱,让闻萱像以前一样去求大伯父出面,为宋涧摆平此事。
而宋涧也私下跪着求她,朝她发毒誓保证,只要她能帮他度过此劫,他以后再也不会踏入烟花柳巷一步。
现在闻萱当着丫鬟们的面,把真相说了出来,倒衬得她是在拿垃圾当宝,让她下不来台。
她心里又气又恨,可却不敢得罪了闻萱,只能强笑道,“姐姐,咱们先别说这个了,你的婚事更重要。咱们快些走,可别让镇北王府的人等急了。”
闻萱任由闻玥借坡下驴,微笑着点头称是。
收拾这对狗男女是水到渠成的事,她不急于一时,现在也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横在眼前。
……
寿安堂。
侯府老太君黎氏端坐在主位,她身侧坐着一个容长脸的白净老妇人,笑眼如月牙,颇为和善的模样。这个老妇人便是曾服侍过镇北太妃几十年的亲信女官孙姑姑,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孙姑姑端着茶盏轻抿了几口上好的碧螺春,就含笑开口道:
“这次奴婢来,是为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让奴婢带来纳币,请老太太做主收下。第二件,便是要定婚期了。”
黎氏心知肚明,这是要行三书六礼中的第五礼请期了。
一旦确认了婚礼,最后一步便是亲迎,也就是她家萱姐儿出嫁离家,作为新郎官的镇北世子亲自来迎娶。
想及此,她心里头既有喜悦,也有不舍的怅然。
她爱若珍宝的长孙女,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马上就要远嫁到北疆,成为夫家的人了。
她这个当祖母的再不舍得,也得放手。
自古以来女大当嫁,就没有谁家的姑娘是能在娘家待一辈子的。
她要的是萱姐儿红妆十里,风风光光地大嫁,然后在镇北王府享一辈子福,年少时夫妻恩爱如胶似漆,老来儿孙绕膝金玉满堂。
她喝了茶,放下茶盏后慢条斯理地问,“按理说,婚期该是男方家择选,再由女方家点头,不知王爷是何意呢?”
孙姑姑明白黎氏作为女方家长,自然要在定婚期的事情上表现得骄矜些,笑着道:
“老太太说的是。阿欢,把请书呈上来,给老太太过目。”
黎氏听了微微一笑,从王府婢女手里接过请书,瞧见上面写的良辰吉日,是三个月后的十六日。
“这个日子是王爷请高人算过的,大姑娘在这一日出嫁,一切都是极妥帖的。”
闻萱双脚踏进寿安堂时,刚好听见孙姑姑这句话。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
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先和祖母通气,那边镇北王府的人连婚期都定好了,这真是上天都在和她作对。
黎氏见镇北王府递来的请书上措辞庄重,显然是对这门亲事足够重视,便满意道,“老身这边也没什么好挑剔,那就定了这一日吧。”
外间的闻萱脚步一顿,下了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