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丹将瓷杯交付在陈氏手中,认真地凝视暖烟半晌,才侧卧在睡榻上,眉眼甚是平静地道:“暖烟,我是将你和嬷嬷看作我的家人的。”
喻丹话音刚落,陈嬷嬷便又要跪在暖烟的身旁,苍老的身躯匍匐在地上,动作间充满着虔诚。
喻丹叫暖烟将陈嬷嬷扶起后,她咳嗽几声继续说道:“我如今也算是将死之人了,说出的话,均是出自真心。”
“我也并非是想要你们对我卑躬屈膝感恩戴德。”
“现下既已经关上了门,便是一家人,嬷嬷万不得如此客气了。”
喻丹说完,便笑着看向陈氏,无声地抚慰她的不自在。
陈氏陪在喻丹身边多年,对于陈氏,喻丹自问非常了解,对她方才的客气之举,尚在喻丹的意料之中。
她既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文朝奇交与她们二人,喻丹自是希望她们二人能够放下主仆之别,全身心地接纳自己和文朝奇,尤其对于陈氏,她年龄老经验多资历高,便是自己走后,陈氏也能压下不安分的人,总是文泰另外续弦,文府进来新人,陈氏的存在便也愈发重要。
喻丹必须从此时起,将能为文朝奇做的,便都将做了,以让文朝奇平安顺遂地长大。
想到这些,喻丹看着陈氏的眼神,便更加的柔软尊敬,情谊便更是深厚。
一直小心观察着喻丹脸色的陈氏,见得喻丹忧心忡忡的模样,她转念一想,便明白此时的喻丹该是通过暖烟的话语想到文朝奇了。
她来到喻丹身旁,第一次不计身份之别,轻轻地拍了拍喻丹的手,无声地和喻丹诉说着,自己已经将她的嘱托悉数了解,并一定会照做。
喻丹这才将惴惴不安的心事放进肚子里,展露了至今最为真挚的笑意,眼角也红了许多,眼眸里泛起一圈圈的雾气,她扬了扬手,制止了要上前给自己擦泪的陈氏,自己胡乱地双手在脸上一抹,犹如回到过去那无拘无束、不用在意形象的闺阁时期。
喻丹自将埋藏于内心最深处的事情放下后,人也肉眼可见地精神了很多,她笑着继续说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嬷嬷也莫怪我逞强,我其实不愿意与爹爹和娘亲分享自己太多的事情。”
“他们年龄大了,家里也有哥哥的事情需要他们操心,我们虽是七品小官,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却离不得他们二老。”
“本来嫁出去的女儿,该是泼出去的水,我不孝顺,当时拂了他们的好意,伤透了二老的心。”
说到这里,喻丹便又落下泪来,她缓了一会儿,收拾好情绪后,才继续说道:“之前的几年,无论是好是坏,我也便没有与他们二老书信,如今,自己恶病缠身,时日无多,便更是不能给他们晦气,让他们好一番担心。”
“如果他们二老到时有什么好歹,我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暖烟听到喻丹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没止住的眼泪更加汹涌了,自己怎么就还没看清楚小姐呢?小姐最是执拗的性子,她下定决心的事,变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时小姐力排众议,诚心嫁与文府时,自己便应该看清楚了呀。
此时此刻的小姐,以她这个破败的身子,和她要强的个性,便是绝对不会再多让老爷和夫人担心的,即使小姐清楚自己错得离谱,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便是过了这许久,想必老爷和夫人早已不会再计较了,眼巴巴地等着小姐去看望他们。
只是,小姐宁愿将所有的苦楚掩埋,宁愿在年初吃了几副药后,身子才将将有起色,便开始写着书信,告诫自己半年度寄一次信件,一直到老爷夫人去世。
小姐可能不清楚,当时她那一番交代后事的模样,将自己和陈嬷嬷吓得几晚上没有睡觉,都各自蒙着被子默默哭泣,早晨顶着黑色眼圈劳作。
即使小姐如此想着老爷夫人,用着书信祭奠着自己沉重的思想之情,字句都是她的口血,但她终究不愿意低头。
暖烟明白,小姐终是被老爷那些伤害文泰的话语刺激,这才许久都未与他们说过多话,只是,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指责的文泰,究竟是何德何能,才得到小姐如此深刻的爱意。
暖烟不明白,也不愿意追根溯源,将他们的过往翻阅清楚,替文泰洗清罪过。
见得喻丹似乎是下定决心要与喻府断绝关系,暖烟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与喻丹扯皮,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劝小姐回头劝小姐不要再如此执迷不悟,劝小姐多为自己考虑,书信一封或下道命令,让文泰回来,替小姐赶紧诊治。
想到这里,暖烟暗淡的双眸又重新焕发出光彩,她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向喻丹劝诫道:“暖烟只是个奴婢,随着小姐来到文府后,便是文府的人。”
“对于老爷夫人与小姐一家人的事情,奴婢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劝诫小姐什么,只是,奴婢当下既为文府的人,便有着一份指责。”
暖烟讲到这里,便闭上嘴,思量一会儿后,丝毫不顾地上的粗糙与坚硬,将头深深地磕在上面,认真规劝道:“恳请小姐将姑爷请回文府,替小姐诊治。”
“小姐是姑爷的结发妻子,姑爷又是大景朝医术最为高明的人,于情于理,姑爷都可以为小姐仔细诊治。”
暖烟怕自己坚硬到有点咄咄逼人的话语触到喻丹的心伤处,让喻丹的身子更加糟糕,她只得将声音尽量放柔,动之以情道:“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是替小少爷担心呀!”
“小少爷才刚满2岁,难道让他年幼便经历丧母之痛吗?”
落日的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层,倾斜地照射在池塘里盛开的清荷上,散落出闪闪的青光。
薄薄的霞光下,大大的厢房内静悄悄的,只有喻丹暖烟陈氏三人轻巧的对话声,房间内似乎缠绕有余音,如同一望无际的大海,慢慢随着风上下起伏,此时,就连掉一根针落在地上,恐怕都能听见。
喻丹被暖烟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暖烟的这些话,又何尝没有在自己心里演算过无数回呢?
每次午夜梦回,喻丹觉醒时,她都会习惯性地伸手向床铺的另一边探去,只是大多时候,喻丹触手间,都是一片冷意。
每当这时,喻丹便穿好衣裙,举着烛火向另一边厢房走去,亦或是顶着凉入骨髓的夜风向书房走去,在那两处,喻丹总能看到文泰伏于桌上对着微弱的烛光奋笔疾书的模样,他的眼眸和初遇一样,竟是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