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甫一登上太璇峰,张殷殷即丢下了面色阴郁的明云,若风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别院奔去。明云急跟了几步,又颓然停下。这一路上张殷殷与他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
明云性格内敛,处事四平八稳,从无任何突出之处。尽管景霄真人一直夸赞他天资过人,他也确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飞扬脱跳的张殷殷从来都不喜欢和这个师兄多相处,闷也闷死掉了。经平昌一战,张殷殷对明云缩手缩脚的表现更是不满,若非还有本宗别脉的师兄在侧,以张殷殷的性子怕早冲明云大发雷霆,然后一走了之,哪还会对他假以颜色?
张殷殷穿堂过室,去势疾若流星,才过后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来了!”太璇宫弟子门人闻声纷纷退避三舍。
眨眼间她已冲入后花园中,叫道:“爹!娘!我这次下山可是见识到了无尽海的妖怪呢!”
后花园中,景霄真人正自一边品茶,一边与**蓝奕棋。听到张殷殷的叫声,他面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啊!”张殷殷猛然停步,惊叫一声,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鬂发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着,应该就是父亲了。可是原本气度飘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会是如此一副龙钟老态?
张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扑入景霄真人怀中,大哭道:“爹!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蓝在一旁叹道:“你父亲在洛阳受了奸人暗算,现在伤势仍未痊愈。过段时候……道行就会恢复了。”
张殷殷并未注意到**蓝话语中的那一个停顿,闻言后终于去了大半心事。但当她抬起头来,与景霄真人的双目对个正着时,却是越来越心惊,越来越心凉:“不……不对!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么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着双臂把爱女揽在怀里,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张景霄之女,怎么也跟那些尘世儿女一般想不开呢?我既然今世飞升无望,那么轮回就是迟早的事情。早点晚点,又有何区别呢?早一日轮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资过人,连这点也堪不破么?爹放心不下的只是你呀,你从小太过顺风顺水,爹只怕你将来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张殷殷凝望着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却已神光不再的双瞳,咬着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么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谁下的手,就连我现在都说不清楚。不过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总有一天会露出形迹来的。你想为我报仇,那也可以,什么时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么时候就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上清吗……”张殷殷默念了几遍,用力点了点头。
她本已收住了悲声,咬牙切齿想着报仇大计,忽然又低头靠入景霄怀里,哇的一声,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翌日清晨,张殷殷从所居的别院中走出,双眼微现红肿。以她的道行和对容貌的爱惜,仍压不下面上哭痕,显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着太上道德宫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殷殷,你去哪里?”
张殷殷转过头来,见明云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湿意,似乎已在这颇见风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许久。明云眼圈有些发青,显见昨晚也是一夜无眠。
自以纪若尘为敌、开始刻苦修道之时起,张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璇峰也很少与明云等同宗师兄弟见面,而起手修习天狐秘术后,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云木讷呆板,也就越来越少与他搭言。此时见明云相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阳真人,你有什么事吗?”
明云面色变幻不定,挣扎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阳真人,而是去找纪若尘的吧?”
张殷殷两道柳眉慢慢竖起,脸上已是阴云笼罩,冷然道:“明云师兄,我去找紫阳真人,如果再顺便问问若尘师兄回山了没有,这有什么不妥吗?”
明云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这……当然没什么不妥。你先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张殷殷耐心素来不好,见他说话有前段没后句,眼看着就要发作。只是历经了这许多事后,她的脾气倒也收敛了许多,又素来知道明云性格沉稳,从来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当下只是一动不动地冷睨着明云,等他进一步解释。
明云把张殷殷的神态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叹了口气,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顺路,不会耽误的。”说罢领先走去。
见明云就是不愿明说要带她去看什么,张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见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宫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搁时间,当下压下性子,跟了过去。转眼间两人即越过索桥,步入太上道德宫,又绕过主殿,停在了巍峨壮观、依山临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层,本就十分瑰丽宏伟,乃是道德宗用来举办庆典,宴请宾朋之所。此时数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围内外忙个不停,栽树移花,置石引泉,重贴金箔,再设玉栏。
张殷殷心中疑云大起,再想到一路行来,处处可见有道士们在清理杂草碎叶,洗刷奇珍异兽,一副要举行庆典的模样。可是这当口非年非节的,又举行哪门子的庆典?
她看看身边仍是不发一言的明云,撇了撇小嘴,就想顺手拉名道士来询问。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悄悄袭上心头,不知是明云那古怪的神色,还是始终盘踞深心的隐忧,她却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开这个谜底。
她不开口,明云也是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矗立在道旁,和身边的两只石猊吼一起呆呆看着邀月殿。
终于有一名道长注意到了他们,走过来含笑问道:“殷殷小姐,可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张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强自笑了笑,道:“敢问道长,好端端的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长笑道:“原来殷殷小姐还不知道?再过两月余,即是我宗纪若尘与云中居顾清订亲的大好日子。紫阳真人将亲往云中居下聘礼,而后据说云中居掌教清闲真人也会开关一月,亲送顾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礼。这可是正道罕见的盛事!所以我们才要整洁园林,重修殿堂,免得来观礼的宾朋们笑话……”
张殷殷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眼前全是缭绕散乱的光带光块,又似有无数声音一齐拥至,就如千百个人同时拼命向她说着什么。可是这许多声音汇在一起,究竟传达什么含义,却是完全无法分辨清楚。
那道长后面又说了些话,她全都没听见。
她也不想听见。
似有一个人想来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讨厌的障碍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殷殷!”明云色变,大叫一声,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刚一动,体内真元忽然腾的燃烧起来,如煮沸汤!
他满面血红,哼了一声,向后便倒。
那道长在一旁亦受影响,陡然觉得胸口发闷,面色刷白。但他一看明云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强忍已身不适,一掌拍在明云顶心处,一边镇住他沸腾真元,一边大叫道:“来人哪!他道心将破,快取天王护心丹来!”
张殷殷若一朵彩云冉冉离地升起,停伫在丈许空中,五彩迷离的光芒从她身上发散出来,在肌肤表面缭绕流转,方寸空间,登时异香发散,异相丛生。她身姿一动,似缓实迅,向远处飘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们已被惊动,有数名道行较高的发觉情势不对,欲行拦阻,刚进到她身周一丈之地,就纷纷倒地不起。那道长见了,忙运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声未落,张殷殷已突破重重拦阻,早去得远了。
张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宫,越过索桥,重回太璇峰的。她只隐约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问了许多许多的事,她头痛,痛得快要裂开。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关死了门,将所有吵死人的喧闹都关在了外面。
有那么一些时候,她感觉清晰了一些,看着周围,发着呆。看陈设布置,这似乎是她的房间,可是那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又是哪里来的?她不记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仅这几个简单的念头,就已让张殷殷累得不行,她的头又痛了起来,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游离不定的意识再次回归。
这一次,是因为心头传来的一阵烈过一阵的痛。
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着,可是前方是何处,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凉的水珠落上她的额头,那浸骨的凉意才让她眼前跳动不已的色斑彩带褪去。她双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条阴湿潮湿、似永远也看不尽头的甬道,好半天才认出这里是镇心殿地下的通道。
张殷殷摇摇晃晃地向前飘行着,时不时会撞上两边的洞壁。终于她走到甬道尽头,看到了那几百年来,一直那么立着的白衣女子。
“师父……”
张殷殷只叫了一声,心头忽然又是一阵剧痛涌上,不由弯下腰去。剧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饮几大口,这才稍稍好过一些。几口酒喝完,她才看着手中半空的酒瓶发怔,浑然不知这瓶酒是何时到自己手上的。
苏姀抬起手来,轻轻在她脸上拭过。张殷殷这才发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态的女孩儿,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却只有泪在静静流淌,无论如何也无法哭出声来。她又想拿酒来喝,才发现酒瓶不知何时已跑到苏姀手中,早被喝个干净。苏姀意犹未尽,纤巧樱红的舌头一卷,又将唇上的几滴酒都扫了下来。那一刹那间的风情,几乎连张殷殷也看得呆了。
几口酒下肚,苏姀的眼睛亮了起来,盯着张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经五百年没有喝过了呢!收了你这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徒弟,真是该我倒霉。这几年的辰光都不记得给我孝敬些好酒来。”
张殷殷望着苏姀如水双瞳,只觉深不见底,却十分和煦温暖。一时间她只想躲到两湾潭水中,什么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觉间,她面上一阵温热,泪水又在无声涌出。
她道:“我输了……”
苏姀道:“我知道。”
“他说自己不是什么谪仙。他把这个告诉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内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会向人去说?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一定要杀他的人,那个人很厉害,又是青墟宫的。他若离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么逃得过那人追杀?后来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个人挑战。我想,若是那人将我杀了,父亲可不会管他是何门何派,一定会杀了他为我报仇的。这样一来,他日后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还是输了。”
张殷殷语气木然,声调亦无平仄,就似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事一样。
痛到了极处,也就不痛了。
苏姀的纤手从张殷殷额上略过,为她理了理纷乱的秀发,微笑问道:“那你后悔吗?”
张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后悔。”
苏姀轻叹道:“你一心想赢时,其实已然输了。但你既不后悔,那么也可以说是赢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动,地基稳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么是痛到极处,也就知道了该如何将别人带入这等境界。”
苏姀顿了一顿,道:“所以只有输过,痛过,心也死过,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镇心术!”她的声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荡,仍是那么柔媚空灵,却与素日勾魂摄魄不同,多了一点令心魂震颤的东西。
张殷殷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回望向苏姀,道:“那师父你的镇心术……”
苏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怀疑你师父的本事!当年你师父以一颗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痴如狂?只是我那时不大出山走动,是以名声才不若妲已姐姐罢了。家姐虽因纣王而亡,却也得纣王真心相伴数十年。只是这样一来,她的镇心术倒反不如我了。”
张殷殷又问道:“师父镇心术如此厉害,那么,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苏姀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她五百年来心如古井,可今日张殷殷这一问,勾起了无数尘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叹道:“他啊,是块木头,不,是一块最冷酷无情的冰。我初见他时,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着。四百年后当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后一眼时,他依然那么坐着,动也未曾动过。四百年间,任我用何手段,都从未能让他将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场大战,姜尚请下了仙兵天将,我族兵败如山倒,每一刻都会有成千上万个族人往生轮回。那时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里?甚而他所坐着的海都给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动如山,宁可看着数以十万百万计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姜子牙虽然请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赶尽杀绝;那些个假仁假义、威风八面的所谓英雄,又怎敢如此猖狂?败局已定时,我骂他无情无义,他却说我年少无知,看不破轮回,辨不清因果。那时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领幸存的族人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寻得了几块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与火的秘辛,纵是由她婉转如歌的声音道来,也充满了硝烟与杀戮之气。
说到此处,苏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过啊,我也从没后悔过。”前一刻她还在诉说千年前哀鸿遍野,血流飘橹的惨烈,这一刻,却笑容盛放如深闺中无邪的处子。
张殷殷只听得惊心动魄,待听到那一句‘我也从没后悔过时’,猛然间呆住!
心头隐痛再次暗生之时,忽然一阵不可抵挡的疲倦涌上心头。张殷殷身体一软,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师父,我好累。别让人……叫醒我……”
苏姀扶着张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调整了下姿势,将她的臻首轻轻放在自己膝上,柔声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家伙,师父这里可是谁都进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