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萤,你改悔罢。”
失望至极的熟悉声音,随风卷起如鹅毛的大雪纷纷落下。
洛莹的瞳孔颤了颤。
旁人的眼光如刀。
可再刺骨,也抵不上师尊清玄道君的一句话语穿心。
但此刻,她却异常的安静。
这里是……长明峰。
异样的六月飞雪,长跪不起的自已。
和来自师尊与诸位师兄们,或失望、或鄙夷、或愤怒、或冷酷的注视。
自已重生了。
回到了十年前。
还偏偏是这天!
这一日,师尊以逐出师门作为威胁,逼迫自已向那名在秘境中背刺了自已的妖女认错。
当年的自已长跪三日三夜明志。
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却被当成是苦肉计。
长明峰的四季如春,无故飘起鹅毛的大雪。
可无人会关心洛莹的冤屈,反倒纷纷担忧起那位体弱怕寒的妖女,为她送去御寒的宝物。
那时的洛莹还很年轻,如花豆蔻。
一张小脸受了三日的风吹雨淋、脏兮兮的,只有一双清澈的小鹿般的眼睛明亮。
是师尊教给她的道理——“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支撑着她不顾带伤的身体、虚弱的神魂,宁可长跪不起,也要为自已正名、讨个公道。
她以为只要自已打动了师尊、见到了师尊。
一切真相都会大白,她的冤屈也自然能够得以昭雪。
可当她真正见到他的时候。
洛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目光,真的可以比当日刺穿她心脏的剑锋,还要冷、还要利。
“如果你仍执迷不悟,不愿向宁宁诚心悔改道歉的话。”
“我长明峰,恐怕留不下你了。”
来了,这套熟悉的说辞。
曾一遍又一遍地在洛莹的噩梦里响起。
而那些噩梦的结局,无一例外不是自已像条被抽掉了脊骨的小狗一样。
瑟瑟发抖、不顾泥尘地跪行着。
死死牵住师尊的衣角,失魂落魄、毫无尊严地央求着他收回成命。
那也正是洛莹在现实中的所作所为。
只因为洛莹本就是师尊从道宗在人间的善堂中领回来的孤女。
善堂里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洛莹已经被抛弃了一次。
她不想再被抛弃了!
所以只要师尊不丢掉她……她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卑微入泥土里,遭万人践踏、唾骂,也要留在长明峰上。
于是她失心似地担起了一切的责,不再辩驳。
秘境中试炼队伍迷失是她的错。
误触陷阱机关是她的错。
为逃避罪责诬蔑池宁宁是她的错。
师尊从此冷落她。
一向唯师尊是瞻、守正不阿的大师兄漠视她。
本是人间帝皇、气宇轩昂的二师兄排斥她。
素来仙姿玉质、被认为最得师尊风采的三师兄鄙夷她。
连只比她早一日入门、便成了师兄,平日里其实颇受洛莹照顾,清秀俊逸、朗朗少年的四师兄,也对她失望至极。
后来,洛莹为了得到他们的原谅——为了那些她从未犯过的错。
她做了许多傻事儿。
无所不用其极。
百般讨好、万般逢迎。
反而愈发回不到温馨美好的从前。
成为了他人眼中下贱的、辱没了长明峰之名的清玄道君唯一的污点。
最后,为保全师尊一世白璧无瑕的名声,洛莹主动离开了长明峰。
她离开时,自散功法,什么也没带走,穿着自已从凡间带回来的粗布衣裳,三步一回头。
可山门空空,无一人相送。
陪伴她的,唯有长风。
往事如烟,氤氲了此刻洛莹的眼眸。
又被她以意志清醒地抹去。
再睁眼,澄澈空明,锐意不悔。
前世的最后,扶玄道宗遭妖门大举入侵。
彼时已是一介散修的她挺身而出,燃尽了每一缕神魂、流干了每一滴精血,以身护宗而亡。
她该留的,都留下了。
她欠的恩,都还清了。
这一世,她要活出个自我!
长明峰留不下我……
“那我便不留了。”
明明是极轻极淡、透着虚弱的言语。
落在清玄道君的耳中,却令这位泰山崩于前尚且能面不改色的道尊怔了怔神。
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已听错了什么。
“洛莹!你若再执迷不悟,师尊会对你彻底失望的!”
出声的男子一袭白袍,面容俊朗、正气凛然。
他便是清玄道君的首徒,洛莹的大师兄。
箫矩。
人如其名,规规矩矩。
但凡师尊做出的决定,他都是最坚决的执行者。
按理说他是最不应该在这一刻站出来、劝洛莹认错的人。
倒显得他是为师妹的一时冲动找补似的。
可洛莹已经不在乎了。
更何况记忆里,她在大师兄的眼中总是千错万错。
同样的一件事,她做再好也能被挑出毛病。
换了池宁宁来做,再偷懒敷衍也能得到大师兄的鼓励。
前世的洛莹许是被打压久了,催生出了自卑讨好的心理。
只怪自已不能做得更好、令大师兄满意。
直到后来才明白。
原来错的从来都不是事。
而是人。
洛莹只当是聒噪的风吹过耳旁。
她咬着牙,用尽疲弱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站起来。
单衣正薄的少女摇摇晃晃、气喘吁吁。
周围是白雪皑皑,视线里却是漆黑一片、天旋地转。
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似的。
“哼,还在扮苦肉计吗?”
“宁宁直至昏迷都不敢相信你这位师姐会对她出手!”
“还以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们?”
继大师兄箫矩之后,长明峰上的二师兄赢翳目光中闪过一缕阴鸷地冷冷开口。
他本是人间的皇帝,听闻清玄道君下凡。
宁可舍了江山,也要追随道君而去。
道君见他心诚、又是身负大气运者,也便收为了弟子。
赢翳在道君的弟子中,最是高傲自负,乾纲独断。
他只相信自已的判断,也许更极端一点,他只相信自已。
而旁人,皆是他可利用、驾驭的棋子。
前世的洛莹,敬他为师兄,可没少被他呼来喝去地使唤。
后来洛莹害怕被师尊赶走、被师兄们抛弃,变得怯懦乖顺,更是被他视作奴婢般颐指气使。
洛莹终于立住了身子,不动不摇。
她缓缓挺直脊梁,仰起惨白中透着破碎之美的小脸。
转过身去。
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地下了山。
连一次头也没回。
赢弈的眼神陡然间暗得可怕,深邃的瞳仁中似燃烧着漆黑的墨焰。
他不解,明明错的是她,她怎敢……
箫矩哑口无言,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
他那一向乖巧懂礼的小师妹,就这么离开了长明峰。
而他们的师尊,清玄道君,面无表情。
却是独立在山门处。
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