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冷了，你们下去吧，不必都在此候着。”众人道了声是，都下去了，不当值的人收拾一下都睡去了，毕竟他们已经从白天忙到了半夜。
“老马，准备纸笔。”周从枯等无果，想着做些什么。老仆人应声下去，不一会儿功夫便端着上来了，他的脸上无风无雨，像往常一样在屋内多添上了两盏灯，“老爷，仔细眼睛！”
周从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冷霜，鼻子里沁凉沁凉的。此去定是凶多吉少，想到这些年来走过的风风雨雨，想到一辈子勤勤恳恳却未得善终的梁大人，想到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周亭舟，想到自已还没见过面的小孙儿，周从提笔落字，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全是辛酸悲忿，还有不甘心，写着写着竟落下泪来。
老仆人在一旁掌着灯，风吹得灯火有些晃荡跳跃，用手挡住了风，仍是不太明朗，继而周围忽的黯淡了下去，周从稳了稳心神，暂收了笔，命老马新点了灯，坐在灯下从头看来，满纸仓惶涕零之言，哪怕不知缘由，也令人观之动容。周从滴蜡小心地封好书信，交由老马，老马妥善收入怀中，便要出门找人送信。
“老马，回来！”未及出院门的老马被叫住，周从此刻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刚刚信写得有些急了，周从在院子里吹了一阵风，忽而转念一想，莫说此刻尚未盖棺定论，此信寄了出去，倒惹得皇帝不快。若真有事，他夫妇二人远在千里之外，有心也无力回天；若此去无事，岂不是平添惶恐。
灯火如豆，呲啦撕开信封，呼的一阵火光，屋子里霎时透亮，周从烧掉信纸，将秋日的凉意自吸入肺腑，从头写来。
“吾儿亭舟，自陵江别后，已逾两年，云阳家中无事否？信已收到，代父向许翁问好。
父闲来，多同戚先生谈起你，才知晓你与先生素通书信。前日所写之文章策论，先生多有夸赞，父读之，也喜你文章大有进益，只一句嘱咐，凡锦绣瑰丽，也分次序优劣，真正的表里琳琅，不在一处功夫。这两年你长居乡野，应是更明白落地方能生根之理。再者，父于礼部借阅名册，得知尔此次秋试一举高中，心甚欣喜，不知明年春闱，可有意无？
见你信中夫妇和顺，夫妻同心一体，父大感宽慰，又知你读书向来发奋刻苦，挑灯至明也是常事，故吾有言托付息妇。欢欢半女，彼执拗书卷时，多废寝忘食，望费心看顾，谨记身体康健最是重要，若其有烦厌托词，以吾之语，再加规劝。汝也念念，努力加餐饭，万事自安好。
再说亭舟，前信中提到万方跌伤之事，你夫妇二人大可不必自责。尔初为人父，难免疏漏，孩童贪玩乃是天性，万不可就此怕摔怕碰，束缚住手脚；万方不到两岁，已能开口说话，较之旁人是早些，不过也不必太在意，并非人人皆能三岁成诵，若是天赋奇佳，悉心教养之即可，尔尔之资也不必失望，平常心看待。
今日，父偶感不适，夜中辗转不能寐，思及此中，提笔书成，秋凉添衣，切记切记！”
周从落款封好书信交于老马，老马重新收好，着人送信出城。这边夜中独坐，对月长叹而已。
老马出得周府，在前街找了可托付的信客，多给了些银钱，着速速快马送信出京。还未赶回府，便在远处听到了车驾声，夜色里定睛细看，是宫里的绦子，匆匆回到府里，老爷果然不在了。老马搬了凳子，同值夜的人守在大门口，不论何事，这天总是会亮的。
周从在马车内不住地往外头张望，现下还在长街之上，他想要同引路的人打听些什么，对方只是不吭声。入了宫前，随那些人下了马车，尚未叩门，便另有小宫人开了门，引路人细声说着什么，周从就被那人引着，无头无脑地进门去了。此时已是后半夜了，一进去，周从便觉得比外头更凉些，风声也听得更清楚了些，抬眼看去，宫院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周大人跟紧些，莫闯了不该去的地方。”前头的宫人小心提醒着，周从便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四下张望了，埋着头跟在那人后面。低头数着石砖，余光瞥着高墙，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绕过了几道弯，穿过了几重墙，周从被引到一处偏殿，此刻天快亮了。
进了来只看见殿里头另有一位小宫人，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周从佯装镇定，抬头去看那高位之上，并无他人。他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小宫人，眼神对上后，对方仍旧未打算说些什么，他知道从这些人处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便一样立在堂下，等着。
不多时，听得里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很多人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有水声，有环佩丁当之声，正疑惑着，忽听得一清嗓嗽声，一人打帘而出，“周大人，一夜未睡的滋味可还好受？”随即身后跟出来一大堆人，在偏殿各自站立安顿。
周从一下反应过来，从容跪下向皇帝请安。“陛下万安。微臣自为官以来，也有昼夜不接之时，今日有劳陛下挂心了。只是漏夜入宫，臣下怕有仪容不整之处，还望陛下见谅。”
“周大人可曾听闻，朕前日头疼无眠，你知所为何事？”皇上语调平和，听不透情绪。
“天威圣意，微臣岂敢任意揣度？陛下头疼，不论外患内疾，料来太医院自有妙手！若是为了臣下前日所书之故，累及陛下如此，那便是周从的罪过了。”
“大人如此小心谨慎，与前日信中倒判若两人了，不知哪个为真，哪个是假？”上头之人并未让周从分辩，抬手一挥，“呈上来！”接着便有内官手持一托盘上前来，立于周从身侧，另有一宫人拾了盘中之物，双手奉了上去。周从一眼便看见了信封上的字，正是他昨夜里写了要寄出的那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