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周柳二人穿过码头，刚一入城，柳营随便选了家馆子，便开始要酒。周亭舟开口把他拦了下来：“今夜是要寻酒，有趣就有趣在一个寻字，怎能如此便宜了事？而且这里离码头这么近，一般不会有什么好酒；一般酒楼呢，大都是官府供的酒，不如我们往城里边走一走，寻一条小巷子里再问问。”柳营听他这话说的在理，转身也就跟去了。
在西城寻了半日，周亭舟都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之后绕到了河边，伴着摇桨声，河对面飘来若有若无的酒香气，二人相视一笑，今夜应是有好酒。远处便是一座石桥，二人不约而同地朝着石桥走了过去。
石桥名为响水桥，河两岸、桥底下都是来往运货的贩夫走卒。上游，艄公穿梭过桥底，满载而去，空船而归；下游，花船相接，河面水泄不通。
柳营走在前头，刚上了桥，便看见有一位姑娘翻身站在了石栏之外。
“姑娘且慢。”周亭舟一时情急，先叫住了那位姑娘。
那姑娘原本立时就要跳的，瞧见周亭舟的时候晃了一下神，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眼疾手快的柳营抓住了胳膊，二人推搡间，那姑娘站不稳，一个踉跄往下坠了下去。柳营拽得住她，却拉不上来她，还得是周亭舟和小厮帮忙，才将那姑娘拖到桥中间。
周亭舟看周围渐渐围了一些人上来，便垂下头，退出去半步，他并不打算多问什么。柳营呼呼喘着气，与那姑娘面对面跌坐在地上。“年纪轻轻的，这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姑娘只是抽泣，并不与他搭话。这人已经救上来了，周亭舟便想着早点离开，毕竟这里人多口杂的，要是惹上了什么是非，可有得麻烦，便拉着柳营要走。谁成想，他二人刚走开两步，那姑娘便如鬼使神差一般的，又从桥中间往桥边挪步了。有人在旁边围观，围成一圈儿，圈子拉得挺大，人也隔得较远，惊呼着“那位公子把它拉住”等语。那位公子自然是柳营，他离得最近，一伸手便拉住了那姑娘。
“好好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要寻死觅活的，爹娘看见了该多心疼啊。”人群中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一大婶儿，这样混着说了一句。那姑娘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转身一把抱住了柳营。柳营一时间手足无措的，又怕她趁自已不注意转身就跳下去了，只得稍微用着点劲儿也抱着她。那女子抱着柳营哭上一阵，声音可不小，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周亭舟见这样抱着，实在不成个体统，往前去就把她拉开。可人是拉开了，那女子的劲儿很明显还是往桥外边使的，这手却是不能放开的。桥外边没有围过来的人看起来，可不就是两位少年郎争抢一妙龄女子嘛。
桥上岸边已然围了不少人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柳营围着那姑娘绕圈圈，急得直跺脚，“你别只是哭嘛，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本公子帮你撑腰。”那女子听如此说，努力的想要压制自已的哭腔，却是控制不住，吞着声音，哭哭啼啼地说：“你～你～你帮～帮不了～我的。”周亭舟见她终于愿意答话了，开口便问她是谁。
“我叫小寒，从乡下上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死了。”那姑娘说到这儿，应是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儿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话还没有讲到点子上，就又哭了起来，柳营忍不住急躁了起来，指着自已和周亭舟便说：“这又是哭什么嘛？我也没娘，他也没娘，天底下没娘的人多了去了，要是个个跟你一样寻死觅活，广陵江的龙王只能忙着收尸了。”
被他这样一咋呼，那人止住了哭声，继续往下说。“我爹是个酒鬼，只要一没钱便用我去抵酒钱。这么多年来我浆洗缝补，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干活，既要要养活自已和家人，还要到处借钱，替他还酒债，根本没有剩下来的钱。原本指望着，自已一个人到扬州府来赚上两年钱，将来也好为自已筹谋打算。偏偏我爹不准我一个人上来，说是不放心也要跟着一起来。我以为他是真的关心我，谁知道刚到这扬州城，不过三两日的功夫，他便将我卖到了青楼，自已挥洒无度，烂醉在酒馆里了。这样一大笔钱，再不是我浆洗缝补就能挣来的。”
说到此处，众人皆默不作声，偌大个扬州府，繁花满地，但犄角旮旯里也有秽臭逼人，大家都是日夜操劳的营生命，有这一个小寒姑娘，就有第二个。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钱嘛，你需要多少？本公子替你还了。”柳营拍着胸脯，满脸真诚地和她说着。
小寒姑娘眼中生出了一丝光彩，“当真？”
“当真，本公子从不骗人。若不够，叫买你的人把契书拿来，让他随我去钱庄取钱。”小韩姑娘见他情真意切地说来，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来，冲柳营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跪地俯首道谢。
富家公子略施钱财便可救人一命，这样的事儿在扬州城并不少见。命好的女子，无非就是脱离深渊，感恩戴德跟着富家公子，做个添茶倒水的活儿也是常有的。众人见人已经救下来了，也就散去了大半。周亭舟也不似先前那样防备着，紧紧拉住她了。小寒姑娘叩完了头，恭身站着。周柳二人在前头走着，说好了一起去取钱，那姑娘自会跟着的，谁曾想刚走出一箭地远，便听见那女子的声音。
“这样的事儿，帮得了一回，帮不了下一次。小寒命苦，有个那样的爹；小寒也命好，遇到了公子。”
周柳二人再一转头时，那姑娘却满身是血的站在桥边，仰头便倒了下去。
命不好的人，这样也算是个好结局。小寒姑娘裙裳翻飞，青丝如瀑，最后一眼看着扬州城的琉璃灯火和桥上公子的那张瘦削的面庞，她笑意盈盈。大水花荡得两边的运货船嘎吱嘎吱，众人高声疾呼救人，便有人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往下跳，船公船娘的空船儿，被人炸开的水波推往岸边。
看热闹的人并非尽是人情冷漠之辈，高喊呼救的是他们，寒冬腊月跳水救人的也是他们，走街串巷的他们，从来不比施财救人的贵公子们低人一等。
柳营呆看着桥下，仿佛魂灵被抽离一般，回想起刚才在眼前发生的一连串事儿，耳边还有小寒姑娘的声音，他这一路上，似乎是学到了很多从前从来看不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