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年大雨连天,涝灾成患,所波及的远不止崇远一县而已。而周从作为崇远县县令,所辖区域无流民、无大疫,还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农产,颇得上头赏识,不日便被调往其他受灾县城去指导灾后工作,委以重任。不过三四年间,得以迅速升迁。而如今他已在各大州府间摸爬滚打十余年,流民瘟疫见过,强盗马贼杀过,城墙渠沟也翻修过,像他这种不依靠任何身家背景,都是板上钉钉实打实的功绩,比之尸位素餐、米蠹禄虫之流,实属难得。凭朝野上下谁能只手遮天,京城里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自然也是看得见的,如今御笔一圈,擢任京中,泼天富贵近在眼前。只是赴任之前尚有一心事未结,故辗转先来此间,了结后好放心入京。
次日,周大人携子登门,勉强算得上故交好友的二人阔别重逢。十数年未见,昔日灯下鬓间尘土已净,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藏不住的斑斑白发,周从比旁人老得更快,可见这十数年的案牍操劳,许游仲心中思忖。二人寒暄一番,周从开门见山,直言亭舟与欢欢的婚事。
“京中不比乡野,官民更是有别。依我看来,这场亲事不做也罢,”许游仲昨夜整夜未睡,当年为女儿打算,凭着满仓的粮米也敢说一句不是高攀,现下却并非如此了,只恨自已心力不及,算不了后世变故。欢欢是在自已手里长大的,这孩子虽然活泼闹腾了些,却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故平日里都是捧着哄着,任她笑,任她闹,十六年来也谋划过成婚事宜,也是要让周家在崇远县内安家的,哪里会舍得让女儿离开他身边,遑论京城;再者京里规矩多,自已的女儿怕是会闹出天大的罪过。“你我两家不若退亲,儿女各觅良缘。京中名门闺秀,贵公子自有前程。”
周从自然知道许游仲心中忧虑,听闻此语还是有些生气的,言明此番是为作合并非为退亲而来。“世间飞黄腾达而绝亲断友者不在少数,自已也敢说一句自已绝非见利忘义之辈,许老爷莫不信我?”
许游仲不为所动。
“那我再说一句,当日之誓,不论何时何地,皆作数。”周从当日起誓,亲事由长辈作定,若许欢欢不愿,亦可作废,如今再添一句“不论何时何地”,已经是最大的退路了,只是女子想要全身而退,当真易如反掌吗?
许游仲心下波澜,也只是端杯吃茶,还是不愿。
“仲弟口口声声说,当日定下婚约,是违背了孩子们的意愿的,如今欢欢已经长大,她的想法,你可曾问过?亭舟也在堂前,既议的是二人之事,你又为何将她隔在堂外?”
“我的女儿,我再清楚不过。”
“明明是关乎她的终身大事,是她自已可以做决定的事,你一句清楚,她与那些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盲婚哑嫁的人又有何区别?”
“他二人不过一面之缘,如何能自行决定?”许游仲被周从质问得有些端不住,怒从心头起。
“一见既可钟情,久处亦能生欢,世间千万种儿女情意,你我岂能尽知,年轻人的事,你我辩不出高低,让他们自已去决定你又不依,”
周亭舟本是晚辈,听他二人言语间你来我往,是不便插话的,现如今二人吵将起来,自已也就顾不得许多了。“父亲莫急,言语痛快伤了和气不值当。”周从气不打一处来,喝口茶顺了顺气,本来想着自已挣了满门荣耀,当年定下了约,结亲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到时候自已带着儿子儿媳入京去,也可省下好多周旋,虽说此举有明哲保身的意思,可是自已也是无愧于心的。
许游仲也是气在当下,并不打断他,任他继续说下去。“许叔父,你看以我父亲今时今日的地位,公门贵女我是否高攀得起?”御笔亲选,宦海浮沉,将来不无入主中枢的可能,周从一直不敢挑破的话,这小子倒说得痛快。许游仲提起一口气,示意他继续说,周从倒也不慌,自已儿子不是莽撞的人,细听下去。“何为定?不变之理也。许家重义,能同意这门亲事,不外乎看中当日的周大人‘夙兴夜寐,靡有朝也”,是个为民兴太平的好官;家父重礼,当日绝非贸然求亲,一来门第之差不大,二来仰慕风骨,叔父高义之举,亭舟在家是常听父亲提起的。约定而后践行,既然许周两家从不曾变,变数只在小姐一人而已!”许游仲昨日见他,只觉得他生得好,此刻打量着眼前之人,心中赞许是有的,只是还想争辩两句。
这边厢,许欢欢听闻周家父子一早便去了椿萱堂,几次派人去打听无果,丫头们只说近前递杯茶都是不能够的。
许欢欢今年十六岁了,许宗晓也是十六岁。同胞兄妹,一起玩闹,一起读书,一起学技,如今连亲事都扎在一堆,不同的是,许宗晓已经会为娶赵小善而处心积虑地谋划了,已经会心疼母亲和妹妹的处境了,许欢欢倒仍是孩子气的。
许欢欢坐在窗前捧着书也看不下去,昨日那么开心,是高兴哥哥终于能够娶到自已喜欢的人,而且小善姐的心意自已也是清楚的,两心相悦更是让人羡慕;自已的姻缘是由不得自已选的,爹爹娘亲虽一直说前番婚事可以由自已选择,但我再是野丫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学的也都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就像爹爹常把自在二字挂在嘴边,可是行踏之地,皆在方圆之内;母亲呢,教我的是礼不可废,可是月夜私奔、佛前吃肉,哪一个不是背规越礼之举;哥哥是最疼我的,我的每一句话都要信,我的每一次打都替我挨。他总是说,自已可以跟着父亲天南海北的去走去闯,而妹妹呢?除了那个山凹凹,也就是这院子里的一方天地了。现在周家长辈就在家中,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商议得如何自已也不可知,是在择良日下聘过礼,还是周家自恃门第要退亲,以爹爹的脾气,会打起来的。许欢欢就这样胡乱想着,有些道理她还不懂,但也在她脑子里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