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钰沉默了很久,她一直以为自已对外的伪装无懈可击。从小到大一直在各种不同的群体中讨生活——在豪华的大酒店做过保洁小妹,在街边的苍蝇馆子里给大厨打过下手,工地上搬过砖,高级旅店当过擦玻璃的蜘蛛人。
她见过很多人,遇见过很多事,《罗生门》的故事差不多就是她平时每天都会经历的,以前之所以想考文学系也是因为这点——有着近乎相同的经验,她觉得自已并不比芥川龙之介差什么。曾经她也有过自负,写过一些自以为是的文字,到最后这些梦想也只能卖掉,换成锅里的米饭和盘子里的咸菜。
人嘛,总是得先活着的。
考上柳仙大学那天,司马钰并没有寒窗苦读总算解脱的那种轻松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境就一直很平静,平静到连自已都有些怕了。她不在乎得到了什么,不在乎失去了什么,甚至连碰到的那些倒霉事都觉得无所谓。拿几年前结识过的一位情感专家的话来说,她活得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
哪怕是后来得知自已并非完整的人类,而是半人半妖的时候,她都没有将之放在心里过。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不吃饭就会饿死,没钱也会饿死,犯错了会被抓起来。
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么?
至于【百鬼众】想要拿自已的身体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说实话司马钰不在乎三界会变成什么样的,将她层层保护起来的是骆青他们,对于自已的死活,她可以表现出害怕,也可以表现出对生命的珍惜,还可以表现出对亲人朋友的留恋。可让她真的感到恐惧或悲伤什么的,那可真是太难为她了。
这些感情,早就被生活磋磨得差不多了,就算还剩一点,也被她深深压在灵魂深处,除了她自已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再触碰到。
只是今天……
这条翠绿的小蛇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已的心思和伪装,这让她有些苦恼和厌烦——这家伙好麻烦啊,无论生活变成什么样,都是自已一步步走出来的,关他什么事呢?
嗯,这就是司马钰心中真实的想法,她很讨厌随意探究他人秘密的家伙,秘密存在的意义就是永远都不为人知,否则就不是秘密了。
自已一无所有,仅剩的就是这点秘密,再被挖走,她就真成行尸走肉了。
可就算这样想,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仍旧是——
“谢谢您,四先生,我会改的。”
语气仍旧平静,毫无波澜,脸上也挂着能让人感到放松的笑容,毫无破绽。
看见少女的反应,四先生动了动嘴唇,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丫头肯定考虑过了,但并没有接受自已的话,凝望着司马钰的笑容,恍惚间,他感觉这丫头的形象,渐渐和另一个人融合在了一起——
两千年还是三千年以前来着?
那时候好像也有一个姑娘,刚刚学会化形没多久,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距离。他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那丫头叫自已【四爷】,又花了好久让她明白三界中不仅有冷漠和危险,还有无数精彩的事情等着她发掘。
真不愧是母女俩,还真是挺像的。
“……我们走吧,不是还有人在等你回去么?”四先生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别让你的朋友等得太久了。”
“好的。”司马钰点点头跟了上去,回去的路很顺利,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当来到出口所在位置的时候,夏鸥已经靠在洞壁上睡着了。
“四先生,您能先跟她出去么?”看着熟睡的夏鸥,司马钰悄悄对四先生问道,“还有一个人也来了,但不知道走哪条岔路中去了,我得去找找他。”
“行,”四先生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她挂在脖子上的那颗熊牙上,“是给你这个的人?”
“是的。”
“我让我的混小子们也帮你找找,找到了就告诉你。”四先生竖起了衣领,挡住了自已的本体,借着晃醒了夏鸥——现在估计外面天都快亮了,又在这种地下宫殿里折腾了这么久,会困也是正常的。等到操纵着韩嵩身体的四先生离开,司马钰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和一个能轻易看穿他人秘密的对象相处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看着消失在洞穴内的两个身影,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和这家伙保持距离。
嗯,比普通人更远一点的距离。
现在只剩下了自已,司马钰沿着山壁寻找着脚印——山壁中的洞有许多岔路,或许林默遇到了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走另一条韩嵩没走过的路,不过听陆将军的意思,那些山洞隧道最终都会通往这座地下空洞。
既然如此就好办了,无非也就是走哪个出口的问题,自已只要沿着山壁找,总会找到线索的。
她不认为林默会折返回去——虽然岁数也不小了,但司马钰肯定林默就是个大男孩,而且还是很会钻牛角尖的那种,没找到韩嵩、夏鸥,或者没和自已汇合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想着,她一边扶着山壁一边往前走——这里的路并不难走,唯一有点麻烦的地方就是脚下的泥土太松软了。还好今天穿的是运动鞋,要是像夏鸥那样穿着凉鞋来,近乎光脚踩到泥土里的感觉光是想想就挺难受的。
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司马钰发现自已对这座地下空洞似乎有着很大的误解。或许是因为光线很暗的关系,地下空洞比自已预估的要大许多。原本她觉得这里差不多也就一座土木工程学院的大小,直到她看到一座巨大的地下湖的时候,才知道自已错得有多离谱。
这座湖,一眼望不到对岸。
有了小时候掉进河里的经历,司马钰对水边这种地方很反感。想来林默也不可能跳湖里去——那家伙可是正儿八经的旱鸭子——也就没了探索湖水的意思,而是继续沿着山壁寻找。只要能找到脚印就好,这座地下空洞比较省心的地方就是泥土足够厚,可以留下清晰的脚印,只要别乱走,理论上是不可能走丢的。
——走丢是不可能,但会碰见一些别的什么。
比如一条盘在面前的黑色大蟒。
那条大蟒有多大呢,这么说吧,司马钰一开始还觉得那是一块造型奇特的岩石,还打算翻过去来着。直到她费劲爬上近两米高的【岩石】上方的时候,才看到了卡车大小的蛇头,以及一双瞪着自已的猩红眼睛。
马克思先生在上,这大蟒吐出的信子都快有自已腰粗了——司马钰感叹了一声。
就在她惊叹这条黑色大蟒的体型有多巨大的时候,大蟒的头垂了下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先开口说话了——
“有四爷和小水的味道?”大蟒的声音有些惊讶,“还有骆青?!丫头,报上名来。”
“……司马钰。”司马钰如实报上了自已的名字——有一说一,她挺害怕的,但还没怕到可以表现出来的地步。
怎么说呢,和自已这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倒霉事相比,这条大蟒带来的恐惧还差那么点儿意思。
“司马钰?哦,怪不得,是小水的女儿。”对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您认识我妈?”这是她这一晚上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了,看来自已老妈的名字传得可真广,啥人啥妖都能认识。
“何止认识。”黑色大蟒哼了一声,“有那么一两百年,老子天天挨她揍。你是她女儿也好,现出你的原形来!老子不揍无名之辈!”
“瞅你那点儿出息!打不过人家老妈就拿女儿出气?!”大蟒话未说完,另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紧接着就是第三个、第四个声音——
“有本事你等小水回来再说一遍这句话。”
“这把你给能的,就不怕人家老妈回来报复你?”
“没事丫头,别怕!姐姐罩着你!你答应他!一会儿你就使劲揍,他敢还手,老娘就拿他泡酒!”
宁静的湖面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无数成对的红色灯笼从中钻出来——那些都是蛇妖的眼睛。随着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司马钰环视了一圈,心说自已这是掉蛇窝里来了。
挂在山壁岩石上的、从一些隐藏洞穴里钻出来的、从水里探出头来的、还有几个从松软的泥土中破土而出的——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足有上百条。
司马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哦不,是坐在了黑色大蟒的身上。
“看把孩子给吓的,你们都收敛点。”一个成熟而沉稳的女声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鳞片摩擦岩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马钰回过头去,只见一条和自已母亲很像的纯白色大蚺慢慢昂起了头,大蚺的头并没有抬多高,只到差不多和自已平齐的位置,虽然大蚺的头颅比黑色大蟒的头颅还大,但这个高度让司马钰的压力一下子小了许多。
“妾身和令堂是同一族,也姓云,虚长令堂几百岁而已。”大蚺的声音很柔和,而且很好听,“小钰,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