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萱望向这名公子,瞧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好一副人模狗样的臭皮囊。
她认出这人,这便是太后娘家的陆公子,之前挨了徐姑姑外甥揍的那一位。
通过前世记忆,她心里知道陆澄其实人不坏,就是性子纨绔了些,嘴巴也毒了些,但和她弟弟的感情是真的好。前世当她父亲在宋涧的构陷下获罪成了众矢之的时,他仍然愿意对闻舒伸出援手,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就冲着这份情,她不想和陆澄计较什么,却未看到她身旁的男人冷了脸,盯着陆公子的眼神冷如冰霜。
“陆公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裴璋沉声道。
陆澄没想到裴璋会当面训斥他,愣了一会儿气愤道,“镇北世子,你又在这里面掺和什么,难道我说错话了?少舒还在这儿躺着呢,闻大姑娘本来就不该让一个丫鬟来搅局——”
“你又不懂医术,怎么就能肯定这位姑娘是在搅局?你嘴里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比你懂何为谦逊,何为敬畏。”
裴璋这话不只是对陆澄一人说的,他冷冽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何郎中脸上,掷地有声道:
“有人说医女不配被称作医者,可在北疆却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医女曾治好过万千将士的伤病,在本世子和北疆将士的眼里,她即便未入太医院,却也是当世最好的医者。有她这样的医女在,各位又有何资格看不起医女?归根结底是你们自己见识浅,觉得女子就该被困于内宅,才容不下女子行医,这又哪里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胸襟?”
他最后两句诘问,就差把狗眼看人低这句俗语直接说出来了。
方才质疑蝉儿和闻萱的一众男子对女子行医的偏见根深蒂固,未必因他一番话就心服口服,但他们畏惧镇北王府的威势,亦被裴璋的气场所震慑,不敢与他辩驳半句。
就连陆澄也只是不服气地冷笑,先前还斗志昂扬的何郎中也住了嘴。
闻萱藏在白纱下的明亮双眸泛起涟漪,她深深望着裴璋,像是头一次认识他。
裴璋震住了这些人,又对双眼发红的蝉儿道,“请蝉儿姑娘直言,你为何说这金疮药用得不对。”
蝉儿的身子仍然在轻轻发颤,方才何郎中那句她一个女子出来行医便是在辱没鱼家门第,着实伤了她的心,让她现在都没缓过来。闻萱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定下心神。
“我家哥儿中的这一刀是伤在肺腑之处,而不是普通的跌打伤,对他的伤口用药时不只要考虑到止血止脓,还要考虑到药性从伤口渗进他体内后,会不会伤到他的五脏六腑,这便是我说不宜药性过猛的原因。”
蝉儿抬头倔强地盯着何郎中,有理有据道,“世面上寻常的金疮药就已经称得上药性刚猛了,可你还对他用了更猛的药,这对他五脏六腑的伤害更大。按理说你行医大半辈子,不该犯这种能砸招牌的错误,而你犯了错还不许别人质疑,你本不是庸医,也因这种行径离庸医不远了!”
何郎中老脸涨得通红,他之所以如此愤怒,因为他居然被一个他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丫鬟指出了用药上的差错。
虽然他心里明白,蝉儿没有说错。
如果闻舒不是侯府贵公子,也不是为救国子监祭酒才受伤,只是一个因为私人恩怨中刀的寒门世子,这种情况下他就不会给闻舒用益元堂特制的金疮药。
他给闻舒下这一剂猛药,是为了在国子监祭酒等人面前展现他高超的医术,让他们看到他的药不比宫廷御用的差,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闻舒的伤口愈合让人醒过来。
露了这一手后,他以后还怕益元堂里没有达官贵人登门请他看病吗?
若是他运气足够好,或许还能得到皇上嘉奖赏赐呢!
他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把益元堂的名气打得更响。
至于闻舒的脏腑是否会因他这一剂猛药落下病根,他并不觉得这有多值得在意。
就他用的这一点药,就算真对闻舒造成内伤,那也得假以时日才能看出来。按照他原本的预想,到时武安侯府的人就算发现不对,也想不到根源是出在他这里,他有何好怕?
不管怎么算,这对他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何郎中并不认为自己这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是错的。
他反倒觉得,他让闻舒这个生来就能高枕无忧的侯府公子小小牺牲了一下,换来的是益元堂能在华京屹立更久;而益元堂越开越好,就意味着更多为一日三餐苟活的平民能来他这里便宜看病,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是他医者仁心的体现。
纪院判赶来时,他心里本来虚得很,但见纪院判并未说他的药用得不对,他就放下了心。
结果一个身份卑贱的小丫鬟却大言不惭要坏他的好事,害得他弄巧成拙。
若是她今日的话传出去,那他仁医的名声就要毁了,益元堂的招牌也真要砸了!
因此,何郎中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反倒像受了天大的屈辱一样,怒声道:
“老朽行医大半辈子,虽说担不起悬壶济世这几个字,但也是兢兢业业未曾做过任何问心有愧之事,现在却被一个小丫头指着鼻子说我是庸医!闻大姑娘,你纵容你的奴婢对我口出狂言,是让全天下像我一样钻研医术不为钱财,只为治病救人的医者寒了心!”
好大一顶帽子,就被他信口雌黄扣在了闻萱头上。
闻萱看着他那张正直的脸,他的白发和白须,平静地说,“何郎中,您既然是医者就应该明白,在今日的事上,对与错,黑与白,不应该由任何人振臂高呼拿道义说事,您这般言语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从医术开始的争端,也应该由医术来结束,说别的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混淆视听。”
裴璋赞同地点头,沉声道,“用道义争短长,不如凭医术分高下。”
何郎中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伸手指了指蝉儿,又指着自己,“真是荒谬!二位居然拿这个才十几岁的奴婢,与老朽这样行医数十年的老郎中相提并论。我们两个的医术高下,还用得着分辨吗!”
“怎么就不用呢?”
闻萱冷眼看着他道,“您行医数十年确实值得人们敬重,但这不代表您在医术上就永远是对的。蝉儿年幼,这也不代表她就是错的。如果您连我这句话都不赞成,只是以年纪论英雄,那我也要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您这样的算不上真正的医者。”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条理清晰,原本还对她和蝉儿满怀质疑的众人内心都开始动摇了。
他们看着脸红脖子粗的何郎中,都忍不住心道,这位何郎中此刻的言语举止和传闻里高风亮节的仁医,似乎也有些出入。
唯有陆澄仍然对闻萱不屑一顾,他因闻舒还在昏迷而心急如焚,便口不择言道,“闻大姑娘,你是疯了才不信老郎中的话,莫非你真打算让一个奴婢给少舒重新用药?少舒摊上你这样的亲姐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裴璋见他对闻萱出言不逊,眸光一冷,眼里已经迸发出杀气。
陆澄看到裴璋眼神不善,往后缩了一下,但想到闻舒的事还是气不过,梗着脖子道:
“镇北世子,你也不必用这种目光看我,难不成今天你还能杀了我吗?我知道你因为闻萱是你未婚妻,你就护着她,可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祸害你小舅子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惯着她这个害人精,不然等她嫁进镇北王府,就是祸害你全家了——”
他话音尚未落下,裴璋就大跨步上前,逼近到他身前。
“你干什么,你还真敢杀人了?救命啊!”陆澄就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一看裴璋真要动手就慌了,眼看着裴璋的拳头就要落到他脸上,下一刻他眼前一晃,却见裴璋已经收了手。
他还以为是裴璋怂了,往后退了几步后正要出言嘲讽裴璋几句,生动演绎何为掐脖子翻白眼,松手后就骂娘,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
无论他多用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对着裴璋惊恐地瞪眼。
“既然你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世子就先点了你哑穴。你何时想好该如何向闻大姑娘道歉了,本世子何时给你解穴。”裴璋对他冷冷一笑。
陆澄气得不行,眉目如画的白净俊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用唇语骂裴璋不是东西,可裴璋根本就不理会他,只是转过头看着纪院判,“院判大人,你是华京医术最高明的医者,不如就请你来做裁判,你觉得是何郎中对,还是蝉儿姑娘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