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尘和文朝奇的目光里没有对方,只容得下眼前的棋局。
黑子初始有千军万马之势调兵遣将,谨慎排兵布阵,半个时辰间,却落得至节节溃败,捉襟见肘,处处受制,逐渐已有江河日下之势。
而白子自始自终都保持有稳稳之势,首尾兼顾,攻守兼备,颇有大局之观,不贪图眼前蝇头小利而攻之,却也并未丢弃太多城池,处变不惊,审时度势。
白子勘破对方黑子空城之计,入界奇幻,便流连于外,包抄为之,令其中黑子困死其中,如同弃子,实是明智。
黑子棋败既已成定势,南风尘也索性丢弃棋子,懒得再下下去,他停下手,将黑子放入棋罐里,对着文朝奇拱手一礼,自认棋艺不精。
南风尘笑着说道:“多年不见,阿文的棋艺越发精进了,小弟自愧不如。”
“待回去定当悬梁刺股,好好琢磨,再与阿文一战。”
文朝奇的南风尘的恭维之词并不予理会,只是闷声地在旁帮助南风尘,将棋子分门别类地装进棋罐里,他的半张脸隐于阴影里,看得不甚真切。
文朝奇按住南风尘收棋子的手,制止他当下的动作,深深地凝视着南风尘,眼神空洞,似乎是透过南风尘在想别的事情。
文朝奇温声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下棋的场景吗?我还记得,当时的你,还没棋盘大,整天搂着个气罐子跟在我身后,边叫哥哥边哭闹,让我教你下棋。”
“我实在被你缠得不行,便答应了。”
文朝奇从还未整理的棋盘上,拿起一颗棋子,反复研磨,嘴角带着怀念的微笑。
南风尘听得文朝奇所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文朝奇,低垂着眼眸道:“大哥何故说到以前的往事了?”
文朝奇没有替南风尘解疑,似乎依然沉浸在往事里,他紧握手中的棋子,寻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第一次下棋时,我一点都没有放水,你被我杀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我本以为你以后就该放弃了,万万没想到,你依然日日缠着我。”
“言语里整天说着要打败我,总有一天让我臣服于你。”
说到一半,文朝奇便没有再说话,他看了看天色,不住地感叹着原来已是如此晚了。
耳旁是文朝奇刮躁的抱怨声,南风尘沉默地坐于座椅上,夏日的斜阳如金,天空中跳跃的辉光跃至他的身上,昔日挺直如松柏般的背,似乎被某种沉重的担子压得弯了些许。
文朝奇虽是口中有抱怨有感叹,但他的余光却一直落在南风尘的身上,见得南风尘如此沧桑低沉模样,他在内心里摇摇头,素来凉薄冰冷的眼眸里罕见地浮现出了心疼。
刚想开口安慰南风尘,却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文朝奇只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方才遗漏出来的情绪收敛。
阿尘此行,危机四伏九死一生,当不得感情用事,自己不能心软,如此这般,也是为了阿尘以后好。
南风尘聪慧非常,心里如明镜般,自是知晓文朝奇的用意,他在借用小时之事提醒自己,切莫因小失大,因为顾依依,而耽误自己的事情。
想必,阿文也是看出来自己下棋时并不专注,心有所感,不放心之下才如此警醒自己罢!
自己也是,即使已经下定决心斩断此情,但还是会舍不得将顾依依从心中挖去吗?
南风尘低垂着眉,眼波一阵荡漾,里面闪过无数挣扎,片刻后,眼眸里才变得澄清。
南风尘道:“大话是放出来了,可是我自那之后依然局局惨败于阿文手中呀!”
南风尘话语里对自己的调侃之意不言而喻,文朝奇自也是心有所感,他借着收棋子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发现南风尘并无二异,悬着的心才将放下。
如此也好,南风尘总是需要做出取舍的,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变故,一人心中,可装很多事,却装不得互相对立、互相牵制的事物。
顾依依与南风尘的复仇,就事情本质而言,说来也是两件事情,本身是无所关系的,只是它们所属的领域却完全相反。
南风尘的复仇之道,注定需要放弃许多,例如情爱之心,例如恻隐之心,例如羞臊之心,例如害怕之心等,而情爱之心最是复仇之人需要抵制的东西。
一旦有了牵绊,便如失去警戒之心的大虫,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极有可能命丧敌手;一旦有了爱人之心,便如去了壳的王八,只余嫩肉,处处是破绽。
顾依依之于南风尘,如沾了毒药的陈年佳酿,初始饮时,毫无副作用,甚至嘴有余香回味无穷,却在逐渐瓦解南风尘的意志与警惕。
文朝奇看着南风尘长大,待他如自己的幼弟,自是不忍心南风尘在已经完全沦陷后,在复仇与顾依依之间左右摇摆,错失良机,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
因此,文朝奇此时此刻,便要逼迫南风尘选择,既然总会有权衡和选择的时候,不如趁着还没有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理智尚存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文朝奇紧紧捏着手中的棋子大笑地道:“虽是如此,但我日日与你下棋,竟发现你的棋艺进步神速,不用多长时间定会击败我。”
“也是因此,我今日便硬要拉着你下棋,就是想领略你进步了多少,没想到……你倒是出人意表。”
文朝奇话里话外带着讽刺,他便是故意为之,借着小时之事,批评着南风尘今日让人大跌眼镜之糊涂事,意图激发南风尘的斗志。
文朝奇理解南风尘,他又何曾没有过挣扎,何曾没有过难受,如果可以,文朝奇也想让南风尘忘记过去的种种,快乐地活着。
可是,每当午夜梦回,文朝奇惊吓着醒来时,脑海里都反复回旋着父亲和许姨的死状,他们是以如此的凄惨,如此屈辱的方式死去。
文朝奇和南风尘无法在经历过如此沉痛的打击后,依然还选择没心没肺地活着。
南风尘对于文朝奇的挖苦与嘲讽置之不理,只是手中不住地动作着,却不是将棋收进罐子里,而是将黑白棋子逐一恢复成先前中途停止的模样。
南风尘嘴里带着不羁的笑意,阳光在南风尘乌黑发亮的长发上打了个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让文朝奇经不住地眯了眯眼。
南风尘自信地说道:“阿文久不与人对弈,棋艺竟退步如此明显,连谁输谁赢都看不出来了吗?”
“如此,小弟现下便让你熟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