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城的冬天很冷,时常飞雪连天,呵气成雾。
舒欢是怕冷的,这样的天气,她通常裹着厚厚的衣裳,缩在她的小暖阁里,生一盆炭火,在里头埋些山药花生,就坐着取暖、喝茶、看书或是画画和做手工,偶尔顾熙然得了闲,两人也会亲自动手做几个小菜,烫一壶薄酒,对酌而谈。
怀着顾愿和顾念时,她怕冷的体质不但没有改善,反而变本加厉,而且产期将近,顾熙然也怕她外出时踩了雪不小心滑倒,因此他不得闲,不能陪舒欢外出活动时,就只许她待在屋子里,禁止外出。
对这样带着关怀的霸道,舒欢并不排斥,她也不是莽撞任性的人,不会为了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就冒险出去散步,但是要管理的家务事多,还有外头铺子要照管,这种情况下,她分身不得,就只好辛苦她身旁的丫鬟们多跑跑腿了。
由于赏心识字,做事又麻利爽快,因此外出去铺子里取送东西的活儿,通常都交给了她,这天舒欢唤了她来,就交了个打好的小包袱给她,里头装的都是她这些日子来做的手雕珠串还有画石等物,让她交去铺子里添货。
可巧这天顾熙和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也往舒欢这里来,半道上恰恰看见手挽着包袱的赏心,他心里一喜,想都没想就从旁窜上前去拦住她道:“你上哪去,这包袱里装的又是什么?”
他没有恶意,但是问得急,声音又响,听着就好似在质问。
赏心被唬了一跳,心里原就不悦,再被他这样一盘问,更是不快,不答只道:“四爷让让,别拦着道。”
“不行!”顾熙和努力板住面孔,想要装出沉稳的气势来:“你不说,我就不让!”
赏心是倔脾性,而且自小常同他吵闹打架,见他这样无端找茬,哪里肯服软,理都不理他,就试图绕过他继续往外走。
“不许走!”顾熙和伸手就捉住了她的胳膊往回拉。
他这是被漠视冒犯后自然而然的举动,不是有心,但如今不比小时,年纪渐长力道也渐大,一捉之下,赏心就被他拉了个趔趄,胳膊上还十分疼痛,不由更恼起来,怒道:“放手!”
顾熙和犹未觉察自己做得不妥,仍是嚷着那句话:“你不说明白了,我就不放你走。”
赏心恼怒之极,用力一摔胳膊,荡开他的手,随后就使劲的推了他一把。
雪地上极滑,顾熙和被她推得跌坐在地,不由“哎呦”一声,失口骂道:“臭丫头,反了你啊!居然连我都敢推!”
赏心只想推开他,不妨倒让他跌了一跤,不禁也是一怔,原想上前扶他,但听见他的话后,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扭身就往外跑。
顾熙和对她是心生亲近之意,只是撂不下脸面来讨好她,被她摔了已是沮丧之极,再见她对自己避之不极,更是懊恼,心头气一涌,就从地上爬起来,追赶了上去。
赏心要去的那家铺子离顾府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她一路走得又急又快,不消两盏杯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铺子小,用不了多少人,孙仲是掌柜兼伙计的身份,一向与她极熟,看见她双颊绯红的冲进铺子,不知她是气恼,还当她是冒雪而来被冻着了,连忙迎上前去接了她的包袱,殷勤的让道:“赏心姑娘怎么这会来了,雪这样大,外头很冷吧,快到炭盆这里烤烤火。”
他说着,还十分周到的赶着泡了热茶来,又从炭盆里扒出一只山药,吹着掂着递了过去,叫赏心捂着暖手。
赏心缓得一缓,心里憋的气就渐渐消了,笑着向孙仲道了声“有劳”,就温声将舒欢吩咐她转的话转了,随后等着孙仲将帐册取出,两人对坐在柜台边,忙着抄对帐册,时而有客人上门,孙仲要忙着招呼,对帐就不得不停顿一会,足忙了有半个时辰,赏心才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被孙仲满面带笑的送出来,张望着她去得远了,才恋恋不舍的转身回去。
这一切,都被尾随赏心出来,躲在对面店铺屋檐下头的顾熙和瞧在眼里,此时风雪愈发大起来,寒意阵阵,他立了半个时辰,腿也冻得僵了,但是心头却像是有一把炽热的火,烧得他情绪沸腾而焦灼,十分难受,最后憋不住,在街道拐弯处拦下了赏心,冷冷笑道:“我说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去处,原来是躲着出来会情郎!”
赏心不妨他突然冒出来,还在怔神,听见他这样一说,极感羞辱,恼得一张脸通红,怒道:“四爷,您这是污蔑!”
顾熙和见她脸红,还当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心头那把火燃得更炽,越发口不择言:“污蔑?我亲眼看见的!你同他拉拉扯扯,勾勾搭搭,就差没有当着人搂搂抱抱了!”
赏心虽做了丫鬟,但舒欢和顾熙然一向尊重她,从没对她大过声,更没骂过她半句,她哪里受过眼下这般侮辱,灰心丧气之下,不想再同顾熙和争执,只道一句:“就算是,那同四爷您有什么关系?”
顾熙和一怔,怒道:“同我没关系?你是我家丫鬟!暗地里同男人不清不白,败坏我家门风,我难道管不着你?”
赏心回嘴道:“我是二奶奶的丫鬟,何况二奶奶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让我自个挑合意想嫁的人,她替我做主!四爷您管不着!”
最后一句话,她是憋着眼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出来的,说完扭头就跑。
“你——”顾熙和被气了个倒仰,但他知道赏心的身份来历,不比家里买的寻常丫鬟,自觉方才的话口不择言说太重了,懊悔不迭,这又气又悔之下,他跺了跺脚,再次紧追了上去。
顾家守门的家丁,今儿怪倒霉的。
先是看见二奶奶的贴身丫鬟赏心抹着眼泪一路哭着进来。
他连忙殷勤讨好,一边挽着衣袖,一边上前道:“赏心姑娘,哪个不长眼的惹哭了你,小的带人灭了他祖宗十八代去!”
赏心哪有心情理他,更不答话,捂着脸绕道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纳闷,又见顾熙和风一样的跑了进来,他刚张了口要招呼,左眼上就“碰”的着了狠狠一拳。
“四爷,您这是……”他吃痛又委屈,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挨了揍,还不能还手,只好捂着眼睛,声音里都带上哭腔了。
顾熙和再踹他两脚:“吃了豹子胆了!让你灭我祖宗十八代!我先灭了你!”
家丁这才明白过来,知道顾熙和的脾气,连忙跪地哭着求饶,哪想吭吭巴巴的话说完,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再大着胆抬头一看,顾熙和早就跑得远了。
没想到赏心跑得这样快,在她将要接近生梅阁时,顾熙和才总算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拦了下来。
“放手!”
“你别跑我就放。”
“你到底放不放,不放我就嚷了!”
……
两人争执起来,一个要走,一个不放,就在赏心急了真要放声嚷起来时,顾熙和慌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没想她嘴顺势往下一闭,就在他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啊——”这先嚷起来的,倒变成顾熙和了,但他不过嚷了半声,就赶忙紧闭了嘴,压住了声音,但真是被咬的极痛,他忍不住倒抽着气,骂了一句:“野丫头,竟然咬这么狠!”
赏心咬得他缩了手,生怕他再纠缠不放,立刻抓紧这个机会,又放声叫起来:“救——”
救命两个字被活生生拆开了。
顾熙和要用手去捂她的嘴吧,怕她再咬,不捂吧,要真嚷了人来他是不怕的,就担心赏心今后会因这事被人指指点点着议论,万一这事再传到林氏耳里,她正愁没法子对付舒欢呢,怕是要借机来大做文章。
这些顾虑在心中绕得一绕,顾熙和就不及多想了,手不能捂着她的嘴,那嘴堵上去总可以吧?他伸手一拉,就将赏心拉到了他怀里,紧接着嘴唇就压到了她的唇上——
当然,这样的力道是不可能堵住喊叫声的,但这样的举止,却大大的震撼了赏心,她就像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一般,蓦然睁大了她的眼睛,完全的哑了声音。
在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顾熙和的目光忽然就温柔起来,里面满带的倾慕、喜爱、苦恼就如同潮水一般覆住了赏心,让她挣扎不得,甚至动弹不得。
成功的阻止了她的叫喊,顾熙和原本就该退回身来,但是双唇相触有如磁石,他竟然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将之拆分而开,而心里爱意狂涌而上,他再顾不得其他,只遁着心的指引。
赏心身子微颤了一下,看样子是回过了神来,想要将他推开,但下一刻,就被他的轻声叹息给再次震住了,他说:“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其实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
他喜欢自己!
赏心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心里也跟着轻轻叹息起来——
她一直以为,他很讨厌她呢!
因为他长大了,脾气没有从前那样暴躁了,对其他人都算和颜悦色,只有对她,不停的捉弄找茬,不停的争吵,不停的打闹……
她真的以为他很讨厌她,才会这样!
“我……”顾熙和表白完紧接着就懊悔了。
这样显得很傻是不是,他都不知道赏心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就鲁莽的倾诉了情衷。
就以往两人相处的情形来看,她恐怕不会接受这份情意的吧?因为他总是不停的捉弄她,找她茬,不停的同她争吵打闹,尽管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将自己忽略,可是她一定会讨厌这样的做法吧?
顾熙和一边懊悔,一边害怕,如果她真的讨厌他,今后更因此而躲着他怎么办呢?如果她笑话他,任意的践踏他的情意,那又怎么办呢?如果……
没有更多的如果了!
就在他惶惶不安的时候,赏心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骂他道:“笨蛋!”
顾熙和的心蓦然抽紧,她果然不能接受……
但是失望之后的痛苦还未席卷而来,他就觉得唇上一紧,反被赏心给吻住了。
这……
这事太出其意料,轮到他睁大眼睛,惊讶万分了,然而唇上那柔软的触感,淡淡的清甜气息,诱得他本能的将赏心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随后一切思绪,包括狂喜和顾虑都被扔到脑后去了,他只是想吻她,深深的吻她……
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的行动才是最好的表白。
但见一阵风过,飞雪纷扬,将紧紧相拥的两人掩护其中。
过去的一切不愉快都统统远离。
他们的美好未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