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样的人。
谢回舟凝视着沈屿之微微佝偻的背影,在苍茫天地之间,丧妻丧友,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沈屿之没有时间痛苦,他甚至极快地冷静下来,他们不能浪费穆笙拼死争取的生路。
二人原路返回,本想带着孟拾遗这个证人离开,却看到了极为骇人的场景。
烈火熊熊。
四周都是血,飞溅的,喷洒的,蜿蜒的。
方才还高呼着仙人的城民已经变成尸体,躯干切成好几段,脸上的表情极为狰狞,并非是害怕,而是狂热欣喜的笑。
最中间的是沾着血的林子言,他绝望地伏地痛哭,在他的前面是碎尸残骸的孟拾遗。
尚为完好的脸上是永远定格的绝望。
林子言倔强地护着孟拾遗的尸体,哭的肝肠寸断,以无声的嘶吼为孟拾遗诉不平。
孟拾遗心系众生,她留在古城想让百姓摆脱愚昧。
可在偏僻落后的古城,无人在意礼教,只求饥饱和永生。
她心念的百姓亲手把她送上屠宰场,像猪羊一样被他们分食,以求长生。
疯狂的百姓高呼着神明,捧着孟拾遗的血肉和肾脏啃食,互相争抢。
祭台上孟拾遗的尸体支离破碎,不见人形。
宛如人间炼狱。
林子言曾受过孟拾遗的恩惠,若不是她,林子言不可能活下去,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拾遗的死亡。
他忽然恨极了愚昧无知。
以天为盖,以地为棺,所负孟拾遗真心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林子言回头,看向满地狼藉的尸体,浮现出强烈的恨。
下一瞬,剑光一闪,长剑刺穿了林子言的心脏。
黑袍男子缓步走来,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唯有那一双眼死寂麻木,毫无波澜。
但也是那一双眼,令沈屿之和谢回舟怔愣在原地,半晌未语。
“顾珧……”
沈屿之不可置信地喃喃出一个名字。
顾珧,是沈屿之的同门师弟。
在云清宗之时,顾珧是师门最小的,却总装小大人,被人夸就会笑,笑起来就会露出虎牙。
但他们在地下密道探查时,顾珧为了掩护他们而死。
如今……
顾珧听到名字,略微有了反应,他麻木涣散的瞳孔转向沈屿之,露出侧脸密密麻麻的纹路。
像蜘蛛网一样,盘桓了顾珧的半张脸。
是……傀儡。
沈屿之握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下一秒被谢回舟狠狠攥住。
谢回舟轻声道:“屿之,你走,我断后。”
出乎意料的,沈屿之将沈青棠交给谢回舟,绽开笑意,却令谢回舟心里一突。
“沈……!”
话未出口,沈屿之猛地推开谢回舟,也在此时火苗忽而蹿起,眼前的结界阻拦了谢回舟的脚步,入眼是汹涌的火海,几乎看不见沈屿之的身影。
谢回舟狠狠闭上眼,在沈青棠的襁褓下拿出几张泛黄的纸,他握紧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沈屿之转腕挥刀,冲向顾珧。
顾珧恍惚一瞬,亦抬臂执剑刺向沈屿之。
就在长剑即将刺入沈屿之的身体之时,忽然拐弯擦过沈屿之的脖子,划出血痕。
而沈屿之的刀捅穿了顾珧的胸口。
“沈、沈师……兄……”
兜帽被风掀开,顾珧的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露出虎牙来,吐出的字句模糊不清,“谢谢……你……”
傀儡要在濒死前抽筋剥骨,半死人的状态下炼就的杀人利器,没有意识只知杀戮。
可在沈屿之唤起他名字的那一刻,顾珧记起了。
他的剑刃应斩贼人,而非兄弟。
顾珧的身体轰然倒塌。
沈屿之双目赤红,流不出泪来。他捂住脸,弯曲了脊背,跪坐在地上无声地痛苦的哀嚎。
“小哑巴这么没用,没能杀了你啊?”
秦漱玉捂着受伤的腹部,嗓音含笑,但眉眼中尽是凌厉狠意。
耽误了太多时间,她应该速战速决。
秦漱玉挥鞭抽向沈屿之,后者以刀作挡,兵戈相接的声音极为刺耳,软鞭上的钢刺划过刀刃擦射出火花。
灵力汹涌,天穹的紫雷轰鸣而至,映着火海仿佛人间炼狱。
二人境界相差不多,秦漱玉服用了短时间内提升境界的禁药,而沈屿之抱着必死决心,二人攻击来来回回,一时间分不清胜负。
十几回合后,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他们彼此都知道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该死该死!”秦漱玉越来越烦躁,沈屿之比她想象的更难缠,她咬牙冲沈屿之竭尽全力挥出最后一鞭,却被他徒手接住,抽也抽不出来。
钢刺刺穿了沈屿之的手,他毫无波澜。
他用鞭子缠在刀刃之上,用尽最后的力气闪至秦漱玉身后,刀背绕着秦漱玉的脖子一圈,微微收力,钢刺戳进她的脖颈里,捅出血窟窿来。
秦漱玉的手肘狠狠击打着沈屿之,他闷声承受,绝不松手。
在秦漱玉的气息越来越弱,彻底停止之时,沈屿之才脱力般松手,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雷声未歇,甚至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火被熄灭了。
沈屿之仰面朝天,笑声越来越大,顺着脸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忽然呼出一口气,轻声开口:“肉身死而神魂不灭,我今日算是亲眼目睹了。”
在雨幕中,一道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显现出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沈屿之,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悲悯。
孟拾遗道:“你快死了。”
“我知道,是人总会死的。”沈屿之点头,笑容依旧,“你也看起来不太好,他们这么对你,不恨吗?”
“命中有此一劫,躲不过去的,我知晓。”孟拾遗垂目,转移话题,“有何未竟之事,我可帮你。”
沈屿之艰难地从混沌的思绪里扯出一条明晰的线,他怔愣半晌,轻声道:“将我的刀……留存好,给我的女儿。”
孟拾遗蹲下身,听着沈屿之最后的遗言。
“她……叫沈青棠。”沈屿之微笑着,目光逐渐涣散,“我和她娘都期待着她的降生……可我、我这个做爹的,还没好好看看她……”
孟拾遗沉默片刻,回答道:“好。”
雨声越来越大,此处再无余音。
孟拾遗站起身,微微抬手,漠定城剧烈地震颤起来,房屋坍塌,地面化作柔软的流沙,这与世隔绝的城镇一点点深陷进地底,再不见天日。
肉身死,神魂不灭,便能遵守诺言,生生世世。
孟拾遗封闭了此处,直到有缘人再将万人之墓开启,拿到本属于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