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看着那耀目光轮中立起的长尾,李星烛怔怔出神。
自从在通天河水府见到那颗白狼头,李星烛就怀疑,自己这具身子,只怕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
可真见到了眼见这一幕,还是有些愕然。
以前还以为自己是狐狼生出的串儿,虽也称得上异兽,但终归是山野妖精。
但想想自己身上的疑团,还有这道妙古界中的种种,李星烛现在很好奇自己的真身究竟是何物。
长空中,炽光逐渐散去,一颗鬃毛飞舞的白狼头伸了出来,与此同时,八条巨尾猛地向后一拍,一时乱流滚动,山风倒卷!
白狼流线般的身姿斜冲而上,如同一道银弧划过,眼看就要够到那黄鹿了,却终究是差了一丈距离!
败了么?
随着这最后的念想散去,本就精疲力尽的白狼再也撑不住了,周身一软,直接向着高崖下坠去!
空中“呜”一声爆鸣!
白狼的肉身在下坠中收缩成一团,竟然又化成了白狈模样。
李星烛转念已到山崖下,眼看那白狈肉身就要砸落在地,黄鹿身上,一直闭目入定的镇元子突然伸起右臂,轻轻一晃。
那宽广的袖袍在一阵旋舞中变成了百丈大小,袖口之中,仿佛一个硕大无比的黑洞,连李星烛都看得一阵恍惚。
视野里,只剩下那袖袍中一只丰腴的玉手,与持掌在手中的一枝梅花!
难怪前身对这一幕执念深重。
这乾坤袖里的吸摄力显然是拿捏好的,白狈身体平缓缓地落在了山崖下。
但它损耗过度,只能勉强裂开条眼缝,看着黄鹿从天上落下来。
镇元子眉目有些凝重,微微叹了口气。
“老头我倒看走眼了,竟是本兽在此。”
李星烛闻言一惊!
白谓仙几人盲猜的名字,竟然蒙对了?
本兽?自己的真身?
却听镇元子又道:“你道难缠生,天庭与两教都要拿你,却敢跑来我面前显露真身。”
说到这,镇元子抚了抚长髯,却是哂然一笑。
“不愧是传闻里的道末之兽,知道我与那些人不是一路子。也罢,且让老头子我为你卜算一番。”
袖袍中,镇元子抡动五指,如同生出幻影的白玉莲花,片刻后,神色里竟多了些凝重。
“你终究还差了一颗头啊。”
又叹了口气,只见他接着掐算,脸上也渐露犹疑。
沉默了半晌后。
“能在那几位眼皮下走到这一步,你也算世间玄奇了。”
“你的命数缥缈无常,但老头子我还是隐约窥见了两回断头劫。”
“今日既是遇上,我便留下一具分神道身助你,若是来日你真能翻覆天地,莫忘了今日缘法。”
镇元子话音落下,便见他眉心分出一缕白芒,一闪遁入到白狈体内。
随即,镇元子将手中梅花一抛,那梅花枝便悠悠然落到了白狈身前。
只见镇元子隔空一点,虚空中荡起一片涟漪,随后那梅花枝就如同个幼童般蹦跶起来。
镇元子对着梅花枝道:“你乃画中修成,与我那道身都参的是虚实大道,便留下来在他身边修行吧。”
“这本兽日后若能迈过那一步,你追随于它,反倒是一件造化。”
梅花枝闻言躬身一拜,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镇元子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白狈,说道:“今日便缘尽于此了,循着你原本的路子走,我这番话你还是忘了好。”
话音未落,镇元子长袖一挥,一道浊气顿时钻入白狈的泥丸宫里。
也正是这一刻,李星烛眼前的世界骤然一暗,掌梅堂中,自己被迫回过神来。
想来是前身的记忆就此被截断了,甚而有可能,前身连镇元子后面那番话都不记得。
不过这番神游李星烛却是斩获不小,尤其是那种梅人的身份,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了。
没想到,这老人家竟真是镇元子的分神道身!
而且和那梅花枝一样,参修的还是虚实大道。
这样一来,那日汴月城上空,演化十里宫阙也就说得通了。
更关键的是,知道了这老人家根底,一会很多话问起来倒是没了顾忌,毕竟也算是自己人了。
书屋里,前身迟迟落不下笔,终究是摸不到那梅花枝的神意,叹了口气出了门去。
他人前脚刚走,插在宝瓶里的梅花枝却突然跳了出来,绕着那桌上的画纸打望了一圈。
随即便见它直立在画纸中央,双手合十,一点点沉入到画中。
只是片刻,那玉手之中便多出一根梅花枝来,整幅画一时妙意横生。
等到前身透气回来,一看到掌梅图的异变和空空的宝瓶,马上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便是题字落款,装裱画轴。
随着掌梅图被挂到书房墙上,周围的空间又开始变得透明起来,最后扭曲成一片黑暗,只剩那掌梅图悬在空中。
星移斗转,眨眼间众人已再次回到了茅舍之中,而掌梅图也正巧挂在它本该悬挂的位置。
一切竟是这般缘法。
可李星烛此时仍是神思不属,心中还在琢磨着镇元子口中那句话。
什么叫终究还差了一颗头?
不过此时坐对桌的老头子已是笑吟吟看向了他,李星烛恭维了一声:“没想到梅兄具有穿梭虚实两界的本事,想来,我那书房中的《游园惊梦图》也是这般到此。”
老头子闻言面露一丝讶然,随即又一笑道:“应该是了,有梅兄在,老头子倒是和小友结缘不浅。”
说着把放在袖兜里的卷轴拿了出来。
“这画中的丫头生前所遇有些玄乎,竟让她悟出了一丝虚实之道,死后以神意附在画中。后来嘛,她应该是被人以元神温养起来,才得以走上鬼仙的路数,在画中修行。”
“因为此女修的是虚实大道,也算入我门中,所以才被梅兄接引了过来。”
说到这,老头子看了看飞回身旁的梅花枝。
李星烛道:“难怪老先生之前称她为半个弟子。”
老头子摇了摇头。
“也算不上,此女生前修持佛法,心性恬淡,但终究是心在红尘,执念不死。所以,我只是允许她旁听了一回讲道,便让她下山去了,再见已是今日。”
既然知道老人家是镇元子留的道身,李星烛今日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起此女,我还有一事不明。”
李星烛摸了摸桃树心。
“我这树心乃是一株天地灵根劫后赠宝,一直被我藏在一处洞府中。这树心一来没有修有虚实大道,二来距离梅兄甚远,何以就突然消失不见,落入此界被余辞夕封镇了?”
老头子闻言嚯嚯一阵大笑,指了指树心道:“那你可得问问这小家伙了。”
随后又盯着树心说道:“你修行虚实之道也有一段时日了,今日能将这《无字经》给降住,可见是有些火候的,怎么,不给小友显显本事。”
李星烛听了心头一惊。
“老先生是说,树心也修成了虚实之道?”
老头子不置可否,反问道:“小友何须问我,你身上同样修有此道,自己感应一番不就知道了。”
真可谓语出惊人,李星烛都给整懵了。
自己也修有虚实之道?从何时开始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仙人崖淬炼树心时看到的一幕。
当时的自己以望气法观桃树心,却看出它身上有两朵大道奇花,一朵自然代表了《九字真言》,而另一朵代表了什么却来不及探究。
他当时还在纳闷,除了《九字真言》外,自己和树心竟还有一道共通?
所以,那便是虚实之道?
李星烛心念电转,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一帧帧在脑中疯狂地回放。
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经历虚实的?
中秋夜?
天上十里宫阙?
会不会更早?
一个曾经困扰他的疑问也跟着浮了出来,中秋那晚,自己到底是如何领悟神游的?
随着这些日子频繁使用这法门,他越发觉得这神游之道称得上无上妙法。
可自己的领悟过程却是稀里糊涂。
凭借于《十地周流经》?
又或者,因为自己曾在天地脉络中有所体悟?
不对,这两者都不能解释一个问题,也是神游之道难如天堑的门槛。
你如何用虚无缥缈的神意去触及现实,甚而,改变现实!
此刻答案呼之欲出。
虚实大道!
所以自己在领悟神游之前,就已经得了虚实大道?
李星烛不敢说悟,真正的悟不可能像他这般后知后觉。
脑中的画面继续滚动起来,在神游之前,自己何时还经历过虚实?
往日在翠微山中发生的一切,从来都只是入虚,却从来未曾化实啊。
也正是这时候,李星烛脑中的画面突然定格住了!
那日中秋夜宴,祈雨法坛之上,自己请驾雷祖失败以后,第一次尝试以观想法书写天道敕令,妄图勾动雷霆大道!
李星烛清楚的记得,正是那道敕令,最后的一笔自己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当时的他,心里一直在自问缺了什么。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有过片刻顿悟,如同有天人将大道灌顶,强塞进他脑里!
不过这种顿悟终究是强加而来,李星烛之后只记得发生过此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片刻到底得的是什么。
现在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得的,便是由虚化实之道。
也正是因为补齐了此道,那天道敕令最后才能化实飞去,勾动雷霆!
想到这,李星烛抬起头来直视着老头子:“所以,那日中秋夜里,是老先生助我开悟?”
岂料老者微笑着摇了摇头,反倒是那梅花枝大摇大摆跳到了跟前,那枝丫指了指自己。
竟是梅花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