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都城外官道,裴子漪的马车还差半个时辰便要进城了。
她这一路浑浑噩噩,任性地让各种思绪、愁闷填满胸腔。平日她总是迫着自已清醒自持,毕竟她从小便知道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如今难得一次的任性,竟让自已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吃食也未用多少。
她又望了望手边那一箱旧物,离开长陵观的前一晚,她辗转难眠,忍不住又打开了那匣子,轻轻地取出几件来,细细地看。
这箱东西里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却勾起她如此多的离愁、委屈、怨愤——五岁时失去父母,在姨妈姨夫家中小心翼翼地长大,十六岁开始离家求学,从此再无长辈家人的照拂,直到二十六、七岁在外站稳脚跟,却倒在自已最爱的想要付出终身的事业上……
后又重获新生,原本她是一半庆幸,一半忐忑——庆幸的是仿佛又偷到了数年岁月,还有机会可以感受人间喜乐,继续做点喜欢的事情;忐忑是怕新的这半生更加孤寂惨淡,白来一遭。但这些都是在理性驱使之下所感受到的,如今的她,心中只有委屈。
委屈是为什么再给她一次机会,却让她更加孤独,这里的她不仅依旧没有家人,甚至是个外人;委屈是为什么上天不给她一个痛快的死去,还要用这个方式让她再做那些艰难的选择;
最委屈的是,她原本以为终于可以不再思念爸爸妈妈了……
她在那匣子中看到几件亲手刻制的木头玩具,看到一些针脚细致的幼童的发带、寝衣,她一定也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吧,就如她记忆中最甜蜜的4、5岁的时光一样……
太阳未落,清风爽朗的那个下午,幼儿园放学了,爸爸妈妈意外地一同在校门口等她。妈妈手中拿着当时街上最时兴的朱古力面包——一根筷子上插着一个圆润的面包,涂着厚厚的朱古力酱,撒着五彩的糖豆。
爸爸在一旁夹着公文包,跨着那辆用了许多年依然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微微笑着向她招手。
她尖叫着冲向爸妈,跳起来拿过那根馋了许久的面包,把小脸吃得蹭上许多的朱古力酱。妈妈追着她擦拭着两颊,她用鼻尖调皮地又躲又蹭,耳边是爸爸的叮嘱:漾漾慢点吃,慢点吃……
漾漾,是了,她叫褚漾,是她真正的名字。才一年没有用过,就仿佛积了陈年的灰,再拿出来时,即使再小心触碰,也不免迷了眼睛,令人鼻酸。
马车经过城外一段格外颠簸的路段,车夫边用力拽着缰绳,边扬声向轿内说:姑娘,马上就要入城了,还要在城外何处歇脚吗?
“直接入城吧,劳烦您送我去凤来酒楼……”
“哦,是去接风洗尘吧?”
“不是……”她并未告诉任何一个人她今日回来,也幸亏没有说,不然眼下这副失态样子……不过车夫的话确实提醒了她。
“算了,还是送我去北街的方圆酒肆吧。”虽没什么朋友,但她在这城中至少还有一些同行,若在凤来酒楼遇着什么熟人,还得费心应付,今天她只想一个人。
菡居东南角的书斋里,漆漆正微微低着头,等着文公子问话。她第一次与他这样面对面说话,而且是在如此私密的场合,见着的还是身着宅内常服的他,心中十分欣喜,但更多是紧张。
文公子却眉头紧锁,心境与漆漆截然不同。
他本想叫她来,问一问进她程府的所见所闻,顺道再就“戏票”一事奚落一番……他瞥了一眼压在案头的那张小小的粗制戏票,有些不满,甚至已忘了漆漆还立于房中。
“文公子。”漆漆软声轻轻唤了一声,又抬头看了看他的侧影。
“无事。既裴氏不在城中,便也没什么好商谈的了。”他行至案前,准备坐下。“我的人错将你请来府上,是他办事不利,稍后让他向你赔礼。”
漆漆脸颊微热,心有不甘,略思量了下,便开口道:“上回见文公子,对戏文独有见解,令小女佩服,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继续讨教。”
“我对戏不感兴趣,平日也不看戏,姑娘说笑了。”
“文公子家世不凡,定看不上我们小小戏院……”
“没什么看上看不上的。我也并非贵族,只是一寻常商贾。此乃祖宅,地处偏僻,若姑娘今日进府一观后,以为我有富贵权势,那便错了。”他打断了漆漆,淡淡说着。“今日之举,也不过是因为与裴氏有些私事要处理罢了。”
这话中分明直指她瞧上了这份富贵,自以为可以结交攀附一二。
漆漆十分羞愤,只因她心里对文公子的这份悸动并非完全是贪慕权势,虽然这富贵确也是她所追求的……但那一晚,她首演时,与他那样直直地面对面,他淡漠的眼神,深如夜间溪水般的眼眸,令她太难忘却。
“敢问公子与当家的有何私事?当家的早早定下的规矩,小云半任何人出了戏院皆不见客,也不许私下结交看客……”
她胸中郁结难当,裴子漪不许她们有机会结交攀附,自已却第一个破了规矩,偏偏是与他……
连川重咳一声,提醒漆漆莫要再说下去。漆漆也发现了失态,但心中羞愤仍无法平息。
“小云半的这个规矩甚好,你或许未能得其深意。”文公子抬头,与漆漆对视,他看人的眼神与众不同——就如箭镞直指靶心,似乎不得到想要的回应便不会挪开。
“自然,我已说过,小云半的事我也并不挂心。今日就到此吧。”他说罢便依旧低头看着手边的书卷,仿佛已当房中的其余人皆不存在了。
“姑娘请吧,我定将姑娘好好地送回,今日麻烦姑娘了。”连川颔首,请漆漆移步。
漆漆仍旧站在原处看了他片刻,微微行礼后才退了出去。
回去的马车上,漆漆心中不悦,脑中回想着他说的那句“小云半的事并不挂心”,意思是否为他挂心的只有裴子漪而已?
她越要愈发气结,也心中矛盾——她深知裴子漪平日为人,确实不是个爱攀附权贵的,难道她也对文公子……她不想再往下想,今日之羞愤,实在也不愿再回想了。她掀开帘子一角,观察着回去的路。
这菡居所在,似是在整座都城的西南角,但又不在大家所熟悉的西街、南街,或中间斜插着的曲水街上。这都城的西南角处,民居不多,空宅也有一些,但像菡居这么大的宅子,若一直在这儿,应当不会路过却从未见过。
漆漆家中贫穷,老父老母原是城外庄子上务农的,后为了陪漆漆学艺,又在城中做运送泔水的活计。漆漆从前便常跟着父母走街串巷,对都城的地形十分熟悉。最有可能的便是这宅子外面还有多一层围墙,将宅子夹在角落处,后门隐蔽,或后门并入另一处宅子,才有可能是这样吧。
至于为什么出入之时,连川都带着她打圈,应该就是怕她发现这宅子的具体所在。的确,即使对各街各巷熟悉如她,也只能猜测,辨不明具体方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