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无良将可用,这个理由还不够吗?”萧如珣怒斥,虽声音不大,却听得出他胸中郁结。
“皖城李家。”
“老的病弱不起,少的兵法不通,愚钝至极。”
“你那禁卫军中,总有一两个可用之人。”
“那领头的是个愚忠愚孝的,胸无大志,难当大任。”
“东南军营中……”
“将帅之才,怎是军中练兵可以练得?你怎会不知?”
又是一段空白的沉默。
“如今朝中局势,纵你归来,朕也只能许你一个闲职,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你便听从安排,受封后姑且再以边关挑衅,恐有战事为由,还是先回去罢。”萧如珣言辞恳切,不似下旨,倒似劝说。
“你怕我留在朝中,你无法制衡。若我又赴边关,你打破大琰开国以来四年一换将的规矩,就不怕群臣非议吗?”
“此乃小事,朕自有计较。”萧如珣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哑了的喉咙,紧接着又道:“还有,你一口一个你你你的,懂不懂规矩……”
话未毕,文庭冥一边做礼一边向后退,萧如珣放下茶盏,连忙道:“你给我站住,朕许你退下了吗?”
“办完事后我自会回边关,都城本就是我最厌恶所在,请陛下不用费心了。”
“六年前你犯的错,如今你反省了吗?你还要一错再错吗?”
此刻的萧如珣是真的又怒又急,恨不能追出去指着他鼻子斥责。
文庭冥未回答,只转身背对着萧如珣,缓步向外走去。
“你可知我送你回边关是为了保你的命!严昭!”
最后二字连门外的连川都听得清楚,不由得怔住了。文庭冥的背影只僵硬了一瞬,接着便推门离去。
门乍被推开,连川急忙后退,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他淡然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属下不知……左右这路程耽搁,再加上进宫礼节繁多,公子又在里头待了这许久,想来应是酉时了。”连川抬头望了望枕峦殿后头那圆润如鸭蛋黄的一轮落日,衬得周围宫殿在肃穆之外又添了一分温和。“公子可是饿了?我让他们传些吃食来?”
“不必了,出宫还有一套繁琐礼节,这枕峦殿又偏僻,速速出发吧。”
文庭冥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今日他未带配剑,于这皇宫大内的一方台阶上立着,认谁看都是一个文臣,一个权臣。可他的眉宇间又透出与普通臣子不一般的冷峻,他挺拔的身躯藏在宽大的衣袍里,又有些褪去官服就能拉弓执剑的狠劲。
多年不见公子穿官服进宫面圣的情景,连川还有些愣愣地待在原地,直到听到十多个内侍齐声说话方才惊醒。
“恭送大将军。”
……
四年功成终返乡
弓满式成胜烈阳
——望着公子独自走在内侍齐齐让出的那条道中,叫连川想起了最近在酒楼收集消息时,听到的民间打油诗。
都城南街,已到了各家熄灯的时辰。街口的小商贩们都已收齐湿漉漉的推车或扁担,只想着快快赶回家,喝上一口家中灶上炖的热热的梨汤。都城的秋夜慢慢地静了下来。
沐发过后的裴子漪懒洋洋地篦着发,想着今日之事。文庭冥想来应不是个故意失信之人,估摸着是事务缠身,没空理会,或是忘了今日之约。今日虽然她也足足等了这半日,但索性今日不算荒废,也动笔写了几张大纲,只等过两天约柳先生一同合计合计。只要是有产出的日子,她便能安枕。
她透过窗边未熄的那盏灯的昏黄光亮,又将今日随性写就的几张拿出来再看一看。上一回裴子漪出城,去长陵观的路上,在一处山下歇脚的时候,她偶然听得了当地的民间小故事。说是这山的深处住着些挖笋人,靠卖笋为生。这挖笋人除了要会找笋、挖笋、剥笋之外,还有一项绝活便是“削竹脑”。
冬季大雪来临前,这些挖笋人带着竹刀,爬上竹梢,将顶端砍去,接着再立刻飞跃到另一株上。偶有赶路的商队或猎户经过,便以为是飞檐走壁的江湖中人,自此才被山下的更多人所知。
而这些隐姓埋名的挖笋人之中,就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名唤小筠的,是位高手中的高手。这门技艺一般不传女子,但小筠却靠着自已的天赋和拼命,成了山中最负盛名的挖笋人。
再后来,听说她改了名字,将笋的生意做得更大,甚至做到了都城,且还带着山里许多未出阁的女子一同劳作、经营。当然也有一些口口相传、添油加醋的旁枝末节,比如说小筠因生意结识了都城的世家公子,留下风月佳话。这个故事便成了山下的一段谈资。
裴子漪向来对小筠这样的女子的故事颇有兴趣,也极有创作欲望。她列了故事的大纲,但还有些旁支她拿不定主意,比如她想避开风月故事,但估摸着柳先生大概不会认同,便一边思索着,一边画了几个问号在这张手稿之上。
这第三只问号下面的那个点还没点完,一个墨色的身影便倏地出现在了窗边。
“在画符?如此入神。”
他的嗓音有些疲惫之意。
她抬起头,只见那人双手抱胸倚在窗框边,秋夜的灰白色月光斜着流淌在他的半身,仿佛是戏台上的一盏独明灯,专为他而点。他的脸半明半暗,只能看出五官轮廓挺拔坚毅,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放下纸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原来公子相约,竟是在这个时辰。”
虽是意料之外,她却并未有惊吓之感,心口咯噔了几下,有一点紧张的温热——此刻她方知,原来她是期待他赴约的,她还是拗不过心底的那一丝丝的在意。
文庭冥不回答,单手撑住窗框,转眼便从外翻了进来,直接坐在了裴子漪对面,且顺手将这窗闭上了。
此刻两人以一条窄窄的窗边书案相隔,一盏灯,些许书卷,一扇窗,再无其他。
裴子漪将手肘置于案上,托着下巴,向对面靠近了些,看清了他的双眸,眼神似与之前不同,又隐约闻着了些许气味,她问道:“我请公子备酒给我,公子却自已饮完了?”
“过来的马车上有些口渴罢了。”文庭冥今日倒不爱争辩。
此刻他也才刚刚适应屋内昏暗的光亮,将对面的女子打量了一番。
他见裴子漪披散着头发,身上隐约有豆蔻香气,应是刚沐浴过。她的发丝有些许散落在案上,蜿蜒如深色的溪流。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潮气,微微贴在额头上。
她的眉毛与唇色皆是淡淡的,未着粉饰的脸庞小巧又略显苍白,眉间小痣此刻不仔细看却看不明显。她的身躯微微向前趴在书案上,脖颈和锁骨的轮廓不经意显露了出来……
文庭冥挺直了腰背坐在一侧,而裴子漪懒散地半趴着坐在另一侧,两人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对方,不知下一句话该从何说起,似乎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房中的豆蔻香和微微酒香混在一起,微妙地凝滞在了这扇步步锦纹案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