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功成终返乡
弓满式成胜烈阳”
这日早晨，天很晴朗，云朵稀疏，原本时而阴天，时而小雨了许多天，深秋的潮气一早便被阳光晒去了大半。
去学孰路上的几个稚童一早便在南街上唱起了这首打油诗。盛名在外的西北军已抵达城外的消息，也由来往城外的小贩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大琰开国以来，向来尚文轻武，北方蛮族入侵从未断绝。萧如珣的父亲萧珏在位时，曾遇北方数个部落联合，大军压境，大琰王师节节败退。大批难民从北边涌入中部乃至南边，都城一时也遍地饿殍，数十个难民营都救不过来，全靠着都城军民一心，收留一路南下而来，流离失所的百姓。此为大琰国难。
那是七年前，王师败退后再无转圜之力，转而求和。面对数个部落的强硬做派，几乎就要答应以太子为质子，送萧如珣北上。萧如珣是萧珏唯一的儿子，当年十八岁。若答应以他为质，大琰恐将永无和平之日。
但情况却出现了转机。萧珏突发急症，几日后便是国丧，萧如珣登基。登基后，他先以无质子可北上为由拖延，后不过几个月，那些个部落竟产生了内斗——原本意见一致利益一致的局面产生了变化，使得大琰又获得了近一年的喘息之机。
在这期间，联盟六位首领中的两位遭刺杀，一处粮草失火，余下四位首领互相猜忌，操戈相向。至此，各部落已无领头羊，短时间内无法再次入侵。
众首领对萧如珣多有顾忌，不知其深浅，再加之北方深冬来临，粮草后继无力，故大半都撤军了。
而辅国大将军严昭，曾经的东宫伴读，自十年前就入宫陪伴太子读书习武，那年他十六岁，萧如珣十五岁。他既无世家大族的出身，也无前朝后宫的贵人撑腰，表面为伴读，实则早早就成为了太子身边的心腹和纯臣。
七年前，萧如珣登基，严昭入兵部就职。六年前，严昭放弃正四品的兵部官职，毅然充军，入了东南军营。
二十岁的他可谓少年英雄，在军中迅速积攒威望，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将接管东南军营，或荣归兵部重新做个权臣时，北方战事又起。他自请调往西北军，挂帅出征，平定大大小小的兵乱十数个，至此四年未归。
据民间流传，圣上赐封辅国大将军的旨意，一路追着他的兵马到了北方，他正在营帐中与副将们商议。圣旨读完，大将军谢恩，便接着挑灯看舆图，不许众将领们停下道贺，也未饮酒庆祝，甚至连晚膳都未动过。
当夜，士兵们听闻了赐封的消息，自发在大将军的营帐外等候道喜，大将军却道：“这道旨意封的是西北军，并非我严昭，该是我向各位同袍道喜。只可惜这圣旨无法分给每个人，但圣上的赏赐，若为金银财帛，我定让军师折成饷银，待我们得胜回营后，寄回你们各自原籍。若为干粮补给，便在明日得胜后给大家分了，一同饱餐一顿。”
此间细节皆为口口相传，或有不尽不实，但严大将军善武威猛，带兵如神，又洁身自好，爱兵护短的名号，早已从西北一路传回了都城。
而这些年走的每一步，他也依然历历在目。文庭冥披了战袍铠甲，正策马领着众将士向接风礼所在的湖边去。
他已许久没做严昭，也许久未披战袍了。他身姿挺拔，与这身戎装甚是相配，但卓然风姿却在众人中一眼便能识得——鲜衣怒马，少年将军，一身战功，归来时更多了一份坚毅和沉稳。
与副将们会合后，一路骑行而来的路上，他回忆了许多。
二十年前，他因家世入宫，与年幼的圣上相识。
十七年前，家门遭难，他独自流落在外，隐姓埋名，命悬一线。
十年前，他在长陵观与圣上重逢，被圣上带回宫中，赐名严昭，苦学兵法骑射，在圣上登基后与圣上一同想出抵御外敌之策，并亲手刺杀了外敌首领。
六年前，他一心报仇，暗杀了当年参与了残害他全家的仇人之一，惹圣上大怒。与圣上决裂后，朝廷政斗让他觉得肮脏疲累，遂入了军营。
四年前，他挂帅出征，风餐露宿，平定了战乱，同时也从未忘记血海深仇，步步筹谋。
今天他终于以严昭的身份回来了，也宣告了复仇之路的开启。
但他真正的姓名，却只能在复仇成功的那一刻才能回到他的身边——十七年前的他，也曾是个被家族保护着的懵懂少年。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为保护他而惨死的姜姨娘……他捏紧了缰绳，目光如炬，因为就在他的眼前，那个人已越来越近了……
“大将军，老臣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了。”钟启山在群臣中向前一步，缓缓道。
“钟大人，多年未见，现在该叫您……首辅大人了。”文庭冥冷冷回道，勒住了缰绳，并未下马。旁边副将瞄着他的动作，也未下马。
一边是战马之上，戎装执剑。一边是位极人臣的钟启山，背着手淡然地立着。他身后的群臣纷纷开始小声议论，互相递着眼神。
“这烈阳大将军果然恃功而骄，居然见着首辅都不下马，这成何体统……”
钟启山露出微微的笑容，表面平静和气，实则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正与严昭四目相对。
“大家都下马吧，钟大人体恤，给大家都准备了酒肉，还不上前拜谢。”文庭冥先挪开了目光，看向身后的将士们。
钟启山也对身旁的内侍道：“还不快扶大将军下马，给各位功臣斟酒。”
“不必了。”
他翻身下马，轻盈稳健，又略调整了一下配剑，走过钟启山身边，与他擦身而过，便向群臣走去。
一个时辰后，都城南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城中百姓已聚集到主街两边。城门口几声锣声一响，大家纷纷转头踮脚，望着城门的方向。
都城守备军尽忠职守，在道路两边密密地排着，百姓们虽然吵嚷，秩序却十分好，无人闹事或者胡乱向前挤。
沿着这条主街向北，在那城中央最繁华之处，文庭冥正在一家视野最好的酒楼二楼，倚窗而坐。
一杯热茶还冒着热气，他骨骼分明的手指轻轻拢着茶盏，目光淡然地看着窗外的街市。
“公子，队伍估计还有一刻功夫就走到这儿了。”连川将手臂撑在窗台，头颈略往外伸了伸。
“西北军真是神兵啊，这些马儿都看着比寻常的精神些。”
“连副将都这么俊，不知道一会能不能去递个我女儿的名帖和生辰八字……”
“大将军已经奉昭入宫了吗？真可惜，不能一睹将军的真容。”
……
街市上议论纷纷，比过节还要热闹些。只有经历过战争，感受到痛楚并反思的百姓，才会对这支为百姓而战的西北军如此尊敬，又不乏亲近之意。如此军民一家的场景，不仅在关外，更是在都城之中。
“今日公子在城外见了首辅等人后，便称病逃了这入宫觐见，圣上不知会不会震怒……”
“不会。他兴许还觉得松了口气，此时我与他，还是不见为好。”他浅饮一口茶水，轻轻抬了抬眉眼，窗外正是他手下的将士们骑马走过，热闹非凡。
“公子你瞧，平常最拘谨的常副将，今日都冲着那些围观的孩子挂着笑呢。”连川看着同袍们也终于回到都城，能过一段安生日子，心中也十分宽慰。
“他的夫人孩子都住在都城，他自然心中欢喜。”文庭冥望着这位随他几度经历生死的副将，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而他不经意的笑意，却被楼下人群中的漆漆看得清楚。
原来如此。
原来两日前连川口中的“他”就是文公子，文公子就是大将军严昭，烈阳大将军就是文公子……漆漆忍不住又不可置信地多看了几眼，连川向下四处张望，她又迅速偏过头来，镇定了片刻，便离开向小云半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