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抹去了最后一丝残阳,夜幕就像一幅黑色的幔帐,慢慢地落下,将远远近近的景物遮掩得朦朦胧胧、混混沌沌。
瘦小的江蕙独自一人站在幽暗的山林中瑟瑟发抖,泪眼婆娑。
她记得,在母亲为她讲过的所有故事中,如果故事中的主人公遇到了非常凄惨的事,神灵是有感应的,天地会为之感伤,会打雷、会下雨,最起码会有厚重浓密的乌云遮住太阳、遮住星光……
可是——
江蕙抬头望着天空。她想不明白,明明她现在心痛得要死,明明她感觉如今的自已是那样孤独无助、那样可怜,为什么这天上却没有一丝云彩?甚至——甚至连刚刚升起的月亮都比以往要明亮许多。那银白色的月光如轻柔的纱帘,笼罩着这个静谧的世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无边的静。鸟儿睡了,那小虫呢?为什么连虫鸣都一声不闻?
江蕙只感到自已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迷惘中,她不知道此刻她该干什么、该往哪里去,她突然间感觉到了害怕,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即将没入水中的最后一刻,心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她轻轻地俯下身子,跪趴在面前的土堆上,张开双臂把那松软的、未经拍实的泥土拥入怀中。泥土沁着寒意,这寒意透过江蕙单薄的衣衫,让她稚嫩的身躯变得僵硬起来,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江蕙感到自已身体的温度在慢慢流逝,就如躺在土堆下的母亲一样,一样的冰冷。
三天前,母亲刚刚闭上眼睛时,她的身体还是热的,可渐渐就凉了。江蕙呼唤着母亲,挨着母亲躺下,她紧紧地搂着母亲,想把母亲的身子暖过来。可是,搂了很久很久,母亲还是凉的,就如同此刻身下冰冷的土堆。她烧了热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母亲的身躯,母亲还是凉的,就如同此刻身下冰冷的土堆。
她不知所措地拍打着紧锁的院门,她在院子中仰头望着高高的院墙声嘶力竭地呼救,她满心渴望能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院门口,渴望着能有一个人来帮助她唤醒紧闭双眼再也不肯醒来的母亲。
整整三天,她的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但是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江蕙知道,沿着门前的小道走一段路,拐过那块突兀的大石,一直向下,再走一段路,就出了山。那山外有一个很大的庄子,庄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人。庄子离这里并不远。她想不通,三天中,庄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么那么多的人,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路过这里,没有一个人听到她的哭喊声。
她在恐惧孤独、彷徨无助中度过了三天,直到山下庄子里的管家高旺如期来给她们送东西时,她才让自已彻底相信,她的母亲已经永远睡去,再也醒不来了。
江蕙不清楚,为什么她当时没有哭,是因为眼泪已经流干,还是因为太过痛苦,太过煎熬,以至于没有了眼泪。
她就那样木然地看着,看着高旺镇静地让跟着他来的汉子去庄子里报信,看着那个跑走报信的人不久带了三五个人回来。
她清楚地听到那人对高旺说:“夫人交代,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要办七天的筵席,今天是第六天,亲朋好友都还在庄子里,这里死人的事太不吉利,切切不得声张,赶快处理了方是正经。”
她听得高旺为难地说:“赶快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去哪里找棺椁?怎么说也是老爷房里的人,不能一张席子裹着就埋了吧!”
“这事却也好办。您可记得后苑养马的刘成?”
“你说的是犯痰症的刘成?”
“是呢,就是他。”
“这里尚理不清头绪,不相干的,你又提他作甚?”高旺有些不快。
那人赔笑解释:“您不知道,这刘成得的是痨病,几年下来早已经耗尽了身子,前些日子更是咳得厉害,胸痛气喘,眼见得快不中用,他家里的就提前备了棺材。可谁料想这两天他竟缓过来了,备好的棺材也就闲置了。依我看,咱们不妨跟刘成家里的商量商量,先将他那棺材挪来救救急。”
她看见高旺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她看见那棺材不久就被抬了来。
“怎么是柳木的?这么薄的板子,而且——你看看,这只上了一道漆! ”高旺皱眉望着棺材,踌躇起来。
“看您说的,能有这么个东西就不错了!这几天是什么日子?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您想想,她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冲了老夫人和夫人的喜气,按理说,刨个坑裸着埋了也是恩典,更别说还有个容身的去处……”
江蕙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两人扭曲得变了形的嘴脸,胸口一阵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那帮人一起涌入母亲的房间。
江蕙木然地看着整个过程,看着在高旺的指挥下,四个笨拙的大汉粗鲁地抬起母亲娇小的身体,看着他们将母亲粗鲁地放入那个薄皮棺材中。
她没有动,没有阻拦,甚至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哭一声。她只是紧紧地咬着自已的嘴唇,任由殷红的血从嘴角渗出。
她默默地跟着他们走上后山。
当盛着母亲身体的棺木一点点地被土掩埋,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她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生生地疼,疼得几近窒息。
她闭上眼睛,她对自已说,这只是一场梦。她多希望在这个梦魇一般的时刻,母亲会像以前那样,轻轻地把她摇醒,然后在她的额头印上一个深深的吻。她多希望,母亲会把她拥入怀中,用温柔的语气对她说:不要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江蕙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他们离开前是否注意过她、怜悯过她。她只知道当她睁开眼的时候,黑漆漆的密林中,只剩下了孤单单的自已和自已面前那矮矮的土堆。
那土堆下埋着的,是她长眠于地下的母亲。
江蕙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扑跪在土堆旁。
土堆堆得并不高,那几个人挖的坑也不深。其实,她与母亲的距离只有几尺,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尺,在江蕙看来,却是这世上最最难以逾越的屏障。就是这短短的几尺,将最亲的亲人分隔在了永远无法交融的两个世界。
江蕙的意识如蚕茧缫丝般慢慢剥离,仿佛只剩了一副空空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