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天已经黑了,李世民惦记江蕙,推说自已累了,不与大家一道回庄子,直奔丫苑,从柳婶处拎了食盒,又从草丛中捡了背囊,直奔容华洞而来。
江蕙还是一身火红的衣裙。看见李世民,小跑着迎上来,笑靥如花。
李世民也不说话,放下食盒,自背囊中掏出马邑城中买的那个精美头饰,递给江蕙。
江蕙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惊呼道:“好漂亮的花冠。”说罢伸手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然后打散发髻,将花冠戴在头上,起身做了几个旋转,边转边叫:“如何?好不好看?”
篝火熊熊,火光映照在江蕙火红的衣裙上,仿佛江蕙也变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迸发出从内到外的青春的光辉,她美丽的脸上也泛着红光,像是火红的杜鹃花般娇艳。李世民呆呆地看着,眼中只有这个火红的身影,心中却满是浓浓的难以言说的忧伤。
江蕙旋转着来到李世民的面前,停住低头抚弄着花冠上的流苏,轻声问道:“哪里搞来的?好漂亮。”
“昨天我去了一趟马邑。”
“你去马邑干什么?为了买这个吗?”江蕙举起手上的花冠。
李世民点点头:“原本买了就要赶回来的。”接着,他拉江蕙坐下,将入马邑、见程知节的事跟江蕙细细讲了一遍。
江蕙静静地听罢,缓缓道:“刚才听你所言,让我想到了先秦,当年始皇帝纵横六合、吞吐八荒,是何等的英雄豪迈。他在位时,国库充盈、兵士强悍、天下俯首,谁知短短十几年,天下便分崩离析,灭于二世。我总感觉,当日的秦朝与今日之天下,是何等相像。”
“蕙儿,你切不可如此说,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李世民先前谈及朝廷,涉及皇家,总以为是无关紧要的笑谈,所以有时说了,也感觉没什么当紧,但如今想起白天的所见所闻,忽然感觉自已并不是置身事外,而是很有可能身在其中,于是心中激荡,反倒谨慎起来。
江蕙起身,边打开食盒边微笑道:“什么大逆不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想,只不过你们从小所学的忠孝节悌将你等束缚,其实,汉末以来,礼崩乐坏,有实力者都想当几天皇帝,你以为天下人就把天下看作姓杨的了么?”
李世民不再说话,咬了一口饼,在口中慢慢嚼着,静静听着。
江蕙又道:“想那程家,也是官宦人家,家资颇丰,人丁兴旺,现今尚却落得如此境地,可想而知,普通百姓又是如何?难道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师父曾说,一朝一代的灭亡,不外乎有几个原因,一为外戚干政,二为宦官乱政,三为朋党之争,四为妇人之祸,五为外敌入侵,六为主上昏庸,”李世民思忖道,“我观当今朝堂,这六种乱像一项也无,天下虽有动荡,难道真会如你所言,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
江蕙冷笑一声:“长孙晟此言,有什么可取之处?常言道‘家国天下’,天下归于一姓,主权在君。如若君主贤明,什么外戚、宦官、朋党都掀不起风浪,尤其是‘妇人之祸’,更是谬谈。而所谓君主贤明,不是要君王有什么安邦定国之才,只在其能知人善任,不嫉贤妒能。想那刘邦,不过是一个里间浪子而已,文仗张良,武仗韩信,方能铸就汉家根基。今上虽文武双全,古来君王皆不能及,可他自恃才高,目中无人,听不进忠言,一意孤行,这就犯了为君者的大忌。陈胜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虽不知时局如何,可是他这样胡来,天下英豪揭竿而起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这倒也是。”李世民又将皇帝杀高炯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你的想法观点,总是惊世骇俗,其实仔细想想,很多时候,我心中想的也和你一样,可总是刚有了念头,便会感觉这样想不对,于是就又强压下去,不敢再想。”
“这就是读圣贤书的后果,天天看的不是孔孟,便是老庄,连法家都不怎么涉及,思想被从小禁锢。我则不同,凡是去沉香楼与我母亲长谈之人,皆带狂者气象,不是迂腐之辈,我耳濡目染,自然想法与儒家相悖者众。”
李世民微笑着看向江蕙:“我喜欢与你说话,与你说话,我可以无所顾忌,而且可以听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就像在山沟里窝久了,爬上山顶后看到了山外的青山,反而豁然开朗。”
“那是因为我涉世未深,童言无忌而已。如果有一天,你功成名就,也像那些达官贵人们一样,摆一副臭架子,说不定,我也会三缄其口,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口无遮拦了。”
“不会的,就算他日我能大展宏图,身居高位,你仍然是我的红颜知已。”说罢,李世民感觉自已的脸倏地烫了起来。
江蕙点头,放下花冠,打开食盒,取出筷子递给李世民。
两人吃了几口,江蕙见李世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道:“怎么了,有心事么?说来听听。”
“没什么,就是玄霸走了,我父亲亲自来接他,说要带他到钟南山紫阳真人那里学艺。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和你告别。”
“无妨,等玄霸哥哥在终南山安顿下来,我们可以去看他。紫阳真人我虽不知,但他能慧眼识珠,又敢收玄霸哥哥做弟子,必不是凡夫俗子,我们应该为玄霸哥哥高兴才对。等几年,玄霸哥哥学成了,我和你也都有了些本事,那时节我们再见面,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玄霸哥哥天赋神力,说不定那时候,你也会是他的手下败将呢!”
李世民点点头,想起了李渊今天在他耳边说的话,心中隐隐作痛,吃了几口便感觉吃不下,放了筷子。呆愣愣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
江蕙见他的样子,猜到他在想什么,心下也是一片黯然。
一阵大风吹来,吹乱了江蕙的衣裙,吹散了江蕙的头发,江蕙伸出手去,那风从江蕙的指缝间簌簌的吹过。
“睡吧,今天你也累了。”江蕙起身,迎着风坦然微笑道。
“好。”李世民随着江蕙走入山洞,一人钻入条石上的虎皮被褥,一人钻入洞壁下的厚厚棉被,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俱都沉默不言。
听得李世民呼吸渐渐粗重,知道他睡着了。江蕙起身走到洞口,依着洞壁默默望着远处的山影。许久,许久。风终于停了,山野那样寂静,那样芬芳。缺了一边的月亮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把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向大地,天空悠远、澄澈。忽的,一道光影划过夜空,转瞬即逝,一切又恢复了静谧。
“为什么还不睡?”
听得李世民出言询问,江蕙回身走到李世民身边坐下。李世民爬起来挨着江蕙坐在一处,将被子裹在两人身上,问道:“怎么了?有心事吗?”
“嗯,”江蕙点点头,“原本怕你听了睡不好,想明天早上再告诉你的。”
“什么事啊?”
“师父说他想回突厥一趟。”
“回突厥?为什么?为什么是‘回’?”
江蕙轻声将中秋那日药王与她说的故事向李世民娓娓道来。她讲得声情并茂,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
“师父说,他想带我回去,也让我看看外祖母生活过的地方。”
“你也要跟着走吗?可是,我……”李世民想说什么,却难以启齿,一时又咽了回去。
江蕙笑了:“我们只是去看看,明年春暖花开,我们就回来。”
“是呢,”李世民猛然想起,“马上就要入冬了,突厥那边冬天冷得很,会下大雪,那雪都会把人埋了,你们要回突厥,也应该等明年天气暖和了再走啊。”
“师父说入冬后,草原上常发疫病,那里缺医少药,一旦不能及时有效控制,往往死者无数。所以每年入冬他都会带足够多的草药回草原待几个月,为那里的老百姓诊治。”
李世民黯然点头:“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春暖花开?三月吗?”
“四月初八是我的生日,咱们约定四月初八吧,四月初八我一定回来,你就在丫苑等我,我去那里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