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李世民,他与翰墨行不多远,就听见后面马蹄声响,翰墨转头一看,笑着对李世民道:“是蕙小姐追来了。”
李世民拨转马头,迎向江蕙。江蕙却一点也没有放慢马速,直直地从李世民的马前飞驰而过,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李世民与翰墨两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笑笑,忙打马追上。
天将正午,三人进了一个小镇。江蕙在一家面馆前下了马,进去坐下,要了一碗面,一盘酱牛肉,自已埋头吃起来。李世民随在后面,也下马将缰绳丢给翰墨,对翰墨说:“你自已端了吃的到那边去吃,别管我们。”翰墨笑着答应。
李世民走到江蕙身边坐下,只要了一碗面,然后去夹江蕙盘里的牛肉吃。江蕙不说话,用筷子将盘子里的牛肉左一块、右一块的数好分开,码成两堆,只吃自已的一堆。李世民憋着笑,装作不理解,仍去夹江蕙的那一堆,江蕙举筷子打了一下李世民的手,自已却先撑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你莫要生气了,”李世民缓声道,“我今天情急之下,话说得重了些,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以后再不会了。”
江蕙闻言,歪头看着李世民笑道:“你不怪我?”
李世民摇摇头:“当时事出突然,你一心为我,哪里能想的周全?”
“我以为你会给我讲大道理的。”
“道理你自已都懂,哪里用我给你讲?”
江蕙嘻嘻一笑,埋头吃面,再不多言。
吃完后,李世民和江蕙出了面馆,翰墨留在里面付钱,顺便和老板说了几句话。然后出来对李世民说:“我刚才问了面馆老板,老板说,这里到晋县有两百多里。今天我们无论怎样赶,也到不了晋县。要是在此住下,明日一早出发,晚间便可以到晋县住宿;要是现在上路,就须得在半道露宿一晚。”
李世民看向江蕙:“昨晚你一晚未睡,今天又受了惊,不如就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早再出发,你看怎样?”
江蕙别了他一眼,撇嘴道:“多大点事啊?你才受了惊呢。要留你们留下好了。我感觉很好啊。有的是精神,就先走了。”说罢,上马就走。二人无奈,只得跟上。
走了约莫百十里路,看看已近黄昏,前后仍然没有人烟。李世民对江蕙道:“看来正如那老板所说,咱们今天是到不了晋县的,不如我们就在前面林中露宿如何?”
江蕙瞅着那片树林,不由得想起那日和宇文成都一起在林中遇险的事,心有余悸,摇头说道:“再走走吧,说不定有人家。”
又走了二三十里,面前已经不再是宽广的平原。放眼望去,道路两侧开始出现了重重叠叠、连绵不绝的小山包,山上到处都是松柏和山榆,还有许多磨盘大小的石块,错错落落地躺在山坡上。翰墨自后面赶上,叫道:“公子,我们还是在此歇了吧,这方圆百里,只有晋县能够歇脚,可是晋县还远着呢!”
江蕙看看这里,甚至还不如先前的那片树林,可是天色已晚,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只得随二人下了马,就在路边的山坡上找了个背风平坦的地方,准备宿营。
翰墨忙着卸下马鞍,任马儿自去吃草。江蕙则开始捡柴火、垒火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利落得很,看得翰墨一阵阵发愣。
李世民拍拍翰墨的脑袋:“愣什么呢,还不拿干粮和水。”
翰墨缓过神来,拿了包裹和水囊,走到篝火前坐下,笑道:“看不出蕙小姐倒是个熟手,我都不知道这篝火是这么个垒法。”
李世民和江蕙对望一眼,两人都笑而不答。
就着水随便吃了些东西,翰墨说是去解手,可好半天都没回来。李世民有些担心,喊了几声,也不见翰墨回答。江蕙立时站起,拔出匕首,对世民道:“有些不对劲……”
一语未了,只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俊眉朗目、仙风道骨,一袭白衣随风舞动,如同从天宫中走出的仙人。
江蕙看着那人,脑海中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皱起眉头,向前走了两步,迟疑地问:“你是?你是李叔叔?”
那人微微点头,笑看着江蕙,眼神中充满了宠溺。江蕙的眼睛开始湿润,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有父亲,可是在父亲眼中,她看到的从来都是冷漠,是疏离,父亲从未曾抱过她,从未曾和她一同玩耍过。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她小的时候却无数次地把她抱在膝头,给她画画,逗她玩耍,还给她买过好多好玩的玩具,好多好吃的酥饼和糖葫芦……
江蕙对这个人的感觉从来都不甚明晰,此刻,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幸福感。她松了手,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她浑然不觉,她扑过去,她把头埋在那人的怀中,泪水无声地落下,打湿了那人的衣襟。
望着扑上来的江蕙,那人略微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江蕙有如此大的反应,但他立即回过神来,伸手将江蕙环在怀中,轻轻拍着江蕙的背。
江蕙渐渐平复下来,啜泣着转过身,对凝望着她们的李世民道:“二哥,这就是送我和母亲到北疆的李靖先生。”说罢,又转向李靖,“这是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
其实,见到刚才的情形,李世民心中对面前这人的身份早已猜个八九不离十,此时听江蕙介绍,他忙深施一礼,恭声道:“早闻先生之名,却无缘与先生相见,今日得见先生,实乃世民之幸也。”
李靖抱拳躬身还礼:“公子大才,李靖早有心结识,今特来拜见,虽有些唐突,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李世民脸色一红:“先生这话折煞世民了,世民一黄口小儿,不谙世事,怎当得起先生‘赐教’二字。”说罢,李世民一指火堆旁刚刚摆好的几块石头,“先生请过来坐。”
李靖点头,捡起匕首递给江蕙,搂着江蕙的肩走过来,三人一同坐下。
“蕙儿,”李靖望向江蕙,“三年前,我曾到栖霞山庄去看望你母女二人。那时你母亲出事不久,我有心将你带走,发现你有李公子的照顾,而且,还拜了一个了不得的师父。我自问自已的本事不及你师父的一半,便未曾打搅你,悄悄走了。如今,只区区三年,我见你的身手已然不凡,更加庆幸当年没有贸然将你带走,否则,你就难有今日的造诣了。”
“李叔叔您知道我的师父?”
“你的师父乃是世外高人,有‘鬼神莫测之术’。你何其有幸,能得他的青睐。可惜你只跟着他学了两年多,只能说是略略学了些皮毛而已。”李靖说着,蹙眉接着问道:“我一直不解,他怎会收你为徒?”
江蕙闻言,与世民相视一笑,将她与药王相识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
李靖听罢,转头看了看李世民,微微一笑,又抬手理了一下袍袖,道:“这显然是药王故意设的局罢了,至于他肯收你,其中必有缘由,只是我们不得而知罢了。”
“对了,李叔叔,”江蕙忽然想起徐世勣的话,抬头看向李靖,“您与那徐世勣很熟吗?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那般不同寻常?”
“我与徐世勣是在早年同在京师为官,彼此惺惺相惜,可称得上是莫逆之交。不过,蕙儿,你是如何看出他不同寻常?”李靖饶有兴趣地问道。
江蕙跳起身来,歪着脑袋,在二人面前踱着步子,掰着手指头说:“首先,他会布阵,那村中百十户人家,十几个马棚、十几个粮仓,都排列得错落有致,像极了诸葛亮在鱼腹江边垒石遗迹的布局。”
李靖摇头一笑:“那只是他闲来无事的戏谑之举,没有什么用处?”
“其次,”江蕙接着说,“他会带兵,随着他的那十几个人,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我看一点也不亚于朝中的禁军。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他很有心计,知道该干什么,该说什么,也知道什么不该干,什么不该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李靖说着,眼睛中闪着精光。
江蕙迟疑了一下,道:“徐世勣身为周朝的臣子,不愿为大隋效忠,宁愿屈居乡野,说明他并不看重功名利禄。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应该是勘破红尘,应该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那般绝俗避世的心境,可他不是,他不但在乡间演阵练兵,还带领乡邻抵御盗匪……”
“这些都是他在乱世之中不得已而为之,为求自保而已。”李靖不以为然。
“那他为何要结识一个朝中的贵族子弟呢?李叔叔不会说他是当真欣赏二哥的才华,想与二哥结个忘年之交吧?他如此费尽心机结交二哥,却又什么都不提,难道不是因为害怕‘交浅言深’,不便深谈?”江蕙顿了顿,轻轻走到李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睛,又道:“还有,李叔叔今日来这林中,不会是只是专程来会蕙儿吧?是不是因为叔叔与蕙儿有些渊源,所以与徐世勣二人有了什么约定,他不便说的什么话,交由叔叔来说呢?””
李靖听罢,面色略略有些尴尬,长身而起,大声笑道:“若我没记错,蕙儿今年有十五岁?”
“十五岁零六个月。”
“人道,‘甘罗十二岁使秦’,我常不以为然,今日听蕙儿见识,方知史家所言也非虚也。”
说完,李靖看向李世民,只见李世民低头坐在那里,眼睛直直看向火堆,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似的,一言不发。
李靖心中暗叹,仍然转向江蕙,“蕙儿,你知何为忠臣吗?”
江蕙眼角瞟向李世民,道:“愿闻其详。”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故而,人常将‘忠臣’单纯的认为是‘忠于君主的臣子’,其实不然,‘忠’分大忠与小忠,忠于君只是小忠,忠于国才是大忠,这‘国’指的是万千百姓之国,而不管它究竟是张姓之国,还是王姓之国。”
“照叔叔说来,那徐世勣作为宇文家的臣子,不做杨家的官,虽是忠臣却也只是‘小忠’了?”
李靖摇摇头,“当年周武帝天纵英才,徐公自然出仕辅佐。高祖代周后,他是与高祖政见不合,才辞官不做,并不是因为江山易姓,才归隐山林,故而不算是‘小忠’”
江蕙闻言笑道:“不做大隋的官,难道不是忠于宇文氏吗?这还不是‘小忠’?”
“非也。徐公出身寒门,蒙武帝破格提拔才得以为官,武帝对他有知遇之恩,故而他对宇文氏感情甚深。文帝篡位时,将宇文一族诛杀殆尽,徐公对此痛心疾首,深恨杨家。但宣帝昏聩,静帝无知,高祖取而代之,虽是占了自已外孙的位置,有欺辱孤儿寡妇之嫌,可他统一南北,也算是建下了不世的功勋。徐公感念杨家息刀兵,止战乱,使天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故而宁愿收敛锋芒,回归故里,安生地在乡间做个大隋的农夫。对于他这个恩怨分明的人来讲,淡漠恩仇,隐于乡间就已经是忠于‘百姓之国’的‘大忠’之举了。”
“那对于李叔叔呢?隐于朝堂也是李叔叔‘大忠’了。”江蕙歪着脑袋问,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
“何以见得我是‘隐于朝堂’呢?”李靖有些吃惊。
江蕙的神色有些黯然,“我母亲当年时常和我谈论李叔叔,母亲说李叔叔之才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比起长孙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试想像您这样一个人,为官十余年却还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难道还不是隐于朝堂吗?”
李靖听得提到江雪,心中刺痛,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