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本就有些晚,即使路上没怎么歇息,到晋县时天已经擦黑。晋县不大,可挂着灯笼的客栈却不少。三人沿路看去,几乎所有的客栈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眼看着就是最后一家了,江蕙远远地就开始双手合十祷告:“佛祖保佑,一定有空屋子。”待到了近前,仍旧是“客满”。
江蕙一屁股坐在客栈门口,头快耷拉到了地上:“天啊,难道我们还是睡不了个好觉,竟然要露宿街头吗?”
李世民想想道:“看来,得靠着唐国公公子的名头,去驿站赖间屋子了。”
“不对,穷乡僻壤哪来这么多客人?今天,咱们必须得住在这里打听打听。”江蕙说罢,站起身,推开客栈的大门走了进去。
见江蕙自大门走入,院中正在指挥伙计们干活的老板皱着眉头迎上来,虽说满脸的不耐烦,可话语倒还客气:“客官想是没有看到小店在门外立的牌子,小店已经没有房间了,就连院子里也都没有下脚处了,还望客官到别处歇息。”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往外赶江蕙。
江蕙瞥了一眼来往伙计手中的条盘和那条盘上放着的盘碗杯盏,见上面均印有‘王记’二字,便满脸堆笑,拉了拉老板的袖子,低声道:“你是悦来客栈的王老板吧,我们是经人介绍专门来您这里的,您就这么往外推,恐怕不妥吧!”
“哦。是谁介绍您来这里的?”
“我家公子的一个亲戚,他家虽在百里之外,但却是经常走南闯北地到处瞎逛,他对我等说,要来易县就住悦来,其他的客栈给悦来拾鞋底都不配。”
老板闻言满心欢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您家公子的这位亲戚是?”
江蕙眼珠一转,道:“他姓徐,叫徐世勣。”
“徐先生?”老板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芒,“徐先生竟然这样抬举小店,可,可他从未到此住过,又如何……”
“这你就不清楚了吧,”江蕙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有什么是这位徐先生不知道的呢?他之所以来到易县时不在这里住,自有他的原因,可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易县谁家客栈才是第一。”
老板听罢更是受用,高声叫过两个伙计,帮着他们拉马,自已亲自出来请李世民进去。
江蕙与老板的对话,外面两人早听在耳中,今见老板来请,翰墨捂着嘴一个劲地偷笑,李世民只是暗中不住地摇头。
跟着老板走进院子,李世民方才发现,正如老板所言,偌大的院子已被马车占满,正面的一溜客房中也都是人影攒动。
老板让伙计将马儿拉到后院,还特别叮嘱,多喂些草料,多饮些水。江蕙口中称谢,心中却在暗暗合计,她只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早已做好了被轰出去的准备,想不到那徐老头在这百里之外仍有如此威望,连他们的马儿也蒙荫庇。
正寻思着,只听那老板对李世民道:“不是刚才有意得罪几位,实在是近几日回内地的人太多,都是几天前来交的定金,莫说今日,就是往后推半月的客房也订满了,所以才唐突了公子,还望见谅。幸而,昨日我已将贱内送回老家了,只余我一人,今日我可以与伙计们挤挤,您几位可以睡在我的房中,只不知……”说着,他为难地看着江蕙。
江蕙微微一笑,知道老板已然看出她的女身,只因她身穿男装,不好点破,于是笑笑,“无妨,他二人喜欢睡在地上,您只要帮忙打个地铺便好。
“那就委屈几位了,小店实在是再无房间了。”
老板说着,带三人来到西北角最靠边的一间房,推门将几人让入,又道:“东边一溜厢房是饭堂,几位可去那里用餐,如果不愿和那些俗人挤在一起,可以让伙计把食物端来,就在屋内用饭。”说罢,乐呵呵地去了。
江蕙掩了门扇,转身对李世民说:“看来那徐世勣的确很不简单,最起码在这方圆百里内,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不错,”李世民坐在桌旁,屈了右手二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这两年我们在栖霞山庄,自以为离中原不远,也常与中原互通消息,应该对中原的事了如指掌,却谁道竟是井底之蛙,不仅没听说过二贤庄,连河东出了这样一个人物都不知道。孤陋寡闻至此,却尚不自知,真真可笑之极。”
“二哥莫要纠结这些,你倒要想想,为何这里有如此多的人回归中原?如今盗匪横行,路上并不太平,能让人们决心冒险,只有一个理由。”
“你是说,太原府恐怕有失?”
江蕙也不说话,一双眼眸炯炯地望着李世民。
“我去问问那些客人。”翰墨说着,转身要走。
李世民伸手拦住:“不用了,那些客人都是大家大户,都知道利害关系,绝不会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这等事情,谁知道遇上的是什么人,胡乱说话反倒落一个造谣生事、扰乱民心的罪名。这样好了,你去找那老板,说我们要在屋中用饭,而且想要与他同饮,看样子那老板对徐世勣很是敬重,说不定他会告诉我们一些实情。”
翰墨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就见翰墨同那老板一起进来,两人手中都提了一个大食盒。
打开食盒,老板亲自将菜肴取出,放置在桌上,最后,还取出一大壶烫好的米酒。看着面前已经很丰盛的酒席,老板却仍是不住地摇头叹息:“这几日来的客人太多,许多食材采购不及,怠慢公子了。”
李世民忙口中称谢道:“哪里哪里,有劳费心了,请入座共饮吧。”
那老板满面欢喜,谦让一番后,四人分宾主坐下。
吃了几口,江蕙举杯道:“常闻经营酒肆客栈的均是市井之徒,今见王老板举止气度,方知‘大隐隐于市’,江蕙为先前的无知向王老板赔罪了。”
果真是好话人人爱听,王老板听着江蕙这赤裸裸的恭维,也不想想有几分真情实意,只道自已确实才华外露,眼睛喜得眯成了一条缝,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捋着山羊胡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少年及第的秀才,可惜父亲早逝,家中这一份产业无人承继,加之当今奸臣当道,国事……呵呵,不谈国事,所以我才弃笔从商,做了这市井之人。”
“国事,为何不谈国事,天子昏聩,好大喜功,三征高丽,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可他却不知休养民生,反倒变本加厉,修宫室、造运河、加赋税、征民夫,弄得民怨沸腾,动荡不安。所幸边疆尚稳,吐蕃突厥等外邦不曾趁虚而入,否则,天下堪忧啊!”江蕙声音不大,却讲得大气凛然,义愤填膺,让人听得血脉喷张。
王老板显然受了感染,忘记了刚才自已讲过的莫谈国事,将手中的杯盏重重顿在桌上:“边疆尚稳?小公子,你道这满院的车马、满客栈的客人是闲暇游览才途径此地吗?不然,他们是为避战乱,逃往中原的。”
“战乱,”李世民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太原府……”
“不错,今年草原大旱,折损牛羊无数,突厥向太原府借粮,太原留守李渊考虑河东民生,断然相拒,惹怒了突厥可汗,所以兴兵犯境。那李渊原以为可以借长城之险,以拒强敌,可谁想几战下来,损兵折将,眼看突厥攻破长城已经用不了多少时日,太原府中的达官显贵便急着送家眷逃往中原。”
“这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的车马,可是,为何不见百姓?”李世民接着问。
“那李渊本是待罪之身,蒙陛下开恩才做了这太原留守,原是要他守卫国门,谁知他刚到任便捅了一个大篓子,他又怎会宣扬他的败绩?如今太原百姓,甚至于朝廷都以为他打了胜仗呢!”
“这些恐怕只是王老板的臆测吧!如果真如你所言,那达官贵人们又怎会出得了太原府,李府尹不怕他们回去告知朝廷吗?”江蕙见李世民脸色已变,忙着起身替几人斟酒,又对李世民直使眼色。
王老板早已饮得耳热酒酣,醉眼朦胧,哪里看得见李世民的神色,自顾自说道:“李府尹身边有个幕僚,叫做封德彝,此人出主意叫那李府尹将所有官绅之家的长子皆充入军中,说是让大家牟取军功,其实不就是当作人质,以堵悠悠众人之口。再者说来,凡是到太原府的前线军报都是喜报,各家官绅得到的真实消息都非官方渠道,各家在路上相遇也都是‘张夫人哪里去?我去访友’,‘王夫人哪里去?我去探亲’,彼此之间都打哈哈,毕竟自已家的命根子都在李靖手中,能放他们出太原已经不易,谁还会嚼舌头,触这个霉头?明哲保身方是正道。”
李世民听罢,脸色愈发难看,江蕙怕他发作,悄悄在桌下踩了他一脚,接着又笑眯眯地问:“这些消息如此隐秘,王老板又从何得知呢?”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老板站起身来,手舞足蹈,“我这客房后都有暗格,原本是冬天隔风取暖用的,有时吗?我也忍不住好奇心,钻进去走走,这一不小心就听到许多的消息,你看,我这不是早早就把我的老婆送走了?得到消息还是有好处的,对吧?”
“那与突厥交锋的战场在哪里,你可知道?”李世民的话语透出隐藏不住的寒意。
那王老板却浑然不觉,嬉笑道:“知道知道,在太原北面百里之外的榆林,从这里有一条近道,不用经过太原府,快马一日便到榆林。”
“对了,”王老板双手撑在桌上,脸凑到李世民面前,认真地说,“你们和徐先生是什么关系?”
“徐世勣是我们的远房哥哥。”
“哦,几位可知,你们那哥哥是真真儿的英雄,我们这些……呃,这些见识广的人都知道,就连我们易县的县太爷都奉之为上宾,每每在县衙设宴,请徐先生谈文论诗。你们……你们好好听他的话,跟着他干,会……会……呃,会成大气候的。”
江蕙看看王老板已经不再亢奋,反倒昏昏欲睡,想想也没什么要问的了,便对翰墨说:“你送老板回去,就说喝多了,在酒桌上睡了半天。”
翰墨架起老板,答应着去了。
江蕙送出二人,回身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坐在桌前不动,脸色阴晴不定,正注视着她。
江蕙心中忐忑,强笑道:“看着我干什么?”
“你给那老板下药了?”
“什么下药?没有啊!你那只眼睛看见我下药了。”江蕙翻着白眼,将脑袋凑在李世民的眼前。
李世民一把抓起江蕙的右手,指着她小指上的指环道:“这是什么,怎么那几天不见你戴。摘下来给我看看,是不是你那只中空的玩意。”
江蕙用力甩脱李世民的手,撅着嘴说:“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连个把戏都玩不了,真没劲。”
“是药三分毒,这王老板人不错,你怎能这样算计他。”
“什么药啊?一点点让他舒缓精神的粉末而已,又不伤身体,谈得上算计吗?别给我扣什么大帽子,你以为,就那一点点米酒,能让他真情流露,实话实说?”
“真不知道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以后你还是少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吧!”
“别什么事都怪在我师父的头上,他教我用药,可没叫我何时用,凡是用的场合都是我自已决定,下三滥也是我滥。要不是我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你又怎能得到消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别开玩笑了。”江蕙自顾自拨弄着指环,对李世民的指责不以为然。
李世民狠狠别了江蕙一眼,可细想想,确实也没有比这更有效更快捷的办法,便不再作声,低头回想起刚才王老板的话来。
江蕙初时恼他怪怨自已,赌气不去理他,可后来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心也软了,趴在他眼前问:“你不是一直都在和姨夫通信吗?姨夫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情。”
李世民摇了摇头:“也许父亲怕我在京中担心,在信中只说在边境与突厥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冲突,其他的什么都不曾提过。”
“他也没让你打听京中的态度。”
“让了,我也打听了,皇上压根就不知道与突厥冲突这事,兵部那里也没当回事,反正京中基本上就是没反应。”
江蕙耸耸肩,看来李渊的保密工作做得的确不错,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太原府离长安也没多远,等这些逃离太原府的人一回去,恐怕没几天就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心里念叨归念叨,李世民已经是满面愁容,江蕙也就不再说什么。正好,翰墨同一个伙计抬了一张草垫和几床被子回来,江蕙见了,忙帮着他们打地铺。地铺打好,翰墨塞给伙计一块约莫二两的碎银,那伙计大喜,收拾了桌上的杯盘,高高兴兴地走了。
江蕙也不客气,踢了鞋子,上床和衣躺下,不一会儿便传出轻微的鼾声。翰墨侍候着李世民脱了外衣,两人也在地铺躺下,片刻后,翰墨也沉沉睡去,唯有李世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折腾到外面打了三更,方才朦朦胧胧地合了眼。
这边李世民的呼吸渐稳,那边江蕙却住了鼾声,睁眼起身,自包袱中取出地图,铺在桌上,点了油灯细细看起来,看罢,托着脑袋寻思了半晌,这才放好地图,熄灯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