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陈萤就早早起床了。
春桃就睡在外间,陈萤本没想吵醒她,可这丫头的耳朵却灵得很,哪怕陈萤走动时的脚步特意放轻,她还是很快醒了,揉了揉眼睛就转身去给陈萤取收好的衣裳首饰了,嘴里没有半句抱怨。
待她把衣裳首饰拿来,陈萤看清陈月如赏的东西后,虽然毫不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春桃不解地问,“姑娘,可是这衣物首饰有什么不妥吗?”
她也怀疑过太子妃特意赏赐,就是想让陈萤穿着不合身份的衣物在众人面前出丑。
但她细看了这些东西,实在看不出什么不规矩的地方,那条罗裙用的是尚衣局给东宫新送来的缎料,不算贵重华丽,但也算质地厚密绣面光滑,颜色是黛青,谈不上鲜亮,却很是清新。
以春桃的眼光来看,陈萤生得清媚娇艳,淡妆浓抹总相宜,配这样淡些的颜色肯定也是好看的,又淡雅又低调安分。
陈萤没有说什么,她走过去,抬手抚过罗裙上的刺绣,缓缓垂下眼眸。
这上面绣的花草是墨兰,她母亲在青楼时的花名,就叫墨兰。
陈月如绝对是故意的,用一件衣裳提醒她,她不过是个生来下贱的娼妓之女,根本没资格在东宫争宠。
她定定地看了会儿,笑了笑,“没什么不妥。”
换上罗裙,陈萤让春桃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从太子妃送的首饰里挑了支最朴素寡淡的玉簪往鬓上一别,随手拿胭脂在颊边点了点,稍稍掩去了破皮淤青的地方,等到了要出发的时辰,她就带上春桃动身了。
五品以上的嫔妾出行可以坐车,陈萤这样的侍妾只能走去承恩殿。
锦绣阁是给侍妾和低品嫔妾住的地方,因此在东宫的最边上,从这里徒步走到承恩殿就要花上半个时辰,等陈萤到承恩殿时,已经有几辆小车停在殿门前了。
两名华服女子正在一处说话,瞧见陈萤和春桃走来,都不约而同地停了声。
陈萤在她们身前停下,低眉顺眼地半跪行礼,“奴妾陈萤给两位娘娘请安。”
来的路上她就和春桃打听清楚了,太子在皇室子弟中不算好色,东宫里的女人不多,而且都是在选正妃中落选的贵女,背后的娘家不是为太子效力的党羽,就是门阀高贵的世家,像她这样单纯因为姿色被太子看中充进东宫的反倒是异类,怪不得她那嫡姐如此容不下她。
因为太子和太子妃刚刚大婚,其他的贵女都暂时一并被封为不上不下的五品孺人。
现在她给请安的两位,左边的赵孺人有个当骠骑大将军的父亲,家中几位兄长也军功赫赫,是心高气傲的将门虎女。
东宫众人都知道,她眼里盯着的是侧妃之位,太子用得上她父兄,也早晚要把她的位份提上去。
眼见陈萤半跪着,赵孺人也不喊陈萤起来,反倒笑着问身旁的人:
“这个太子殿下新收的侍妾怎么和太子妃娘娘一个姓?”
右边的徐孺人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娘家和皇后沾亲带故,算得上是皇后的人,因此也有几分底气,不怕在太子妃门前嚼舌根:
“听说她是太子妃娘娘的庶妹,就因为她,太子妃的母亲昨夜都来东宫了,不知和太子妃娘娘夜谈了什么。”
赵孺人笑得更大声了,“原来是太子妃的妹妹,那怎么才封了个侍妾呢?怎么说也得像我们一样给个孺人的位份吧。这陈国公府的庶女,就这么不值钱吗?”
听她说得过分,徐孺人倒是不接话了。
殿门在这时敞开,女官凝玉走出来,脸色微冷地瞥向赵孺人,“赵娘娘堂而皇之地议论太子妃娘娘的家事,言谈之间多有侮辱之意,这可是犯了宫规。”
赵孺人挑眉反问:
“犯了哪一条宫规,你说给我听听?”
凝玉沉声道,“赵娘娘身为妾室却不敬太子妃,我们太子妃娘娘真要计较起来,您可是要被拖出去掌掴的。”
赵孺人冷笑一声,“我不过表达一下对陈侍妾的同情,太子妃就要赏我耳光,这也太霸道了。”
凝玉皱了下眉,终究是忍耐着没有和赵孺人继续争论,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子妃娘娘梳妆好了,请二位娘娘入殿。”
赵孺人一甩衣袖,大步进了承恩殿,徐孺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只有陈萤还半跪在原地。
凝玉看了陈萤一眼,因为有陈月如的吩咐,她故意不叫陈萤起来,只站在边上迎接陆续到来的嫔妾。
“凝玉姑娘,我可以先起来站一会儿吗?”陈萤轻声问道。
眼见这时四下无人,凝玉冷笑:
“你一个侍妾哪来这么多话,让你跪多久就跪多久。”
陈萤跪得膝盖发酸,她本就带伤,要维持这样的姿势着实痛苦,干脆双膝着地,行了个完整的跪拜大礼。
春桃心疼她,但身为宫女也没有说话的权力,只能陪主子一起跪着。
路过的嫔妾向陈萤投来各异的眼光,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女人淡漠的声音:
“她犯了什么错,就让她这么跪着?这是太子妃娘娘的意思?”
陈萤抬头看去,瞧见一张秀丽的鹅蛋脸,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是昨夜她远远瞥见的那位吴孺人。
凝玉看着吴孺人,皮笑肉不笑道:
“吴娘娘不是身体不适吗?太子妃娘娘体恤您,让您不用来承恩殿请安,没想到您还是来了。”
这是在讽刺吴孺人多管闲事,还有影射她装病之嫌。
吴孺人却不甚在意,伸手扶住陈萤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脸上淡淡的,“每日早晨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是东宫的规矩,我又不是病得下不了床,当然是要来的。”
陈萤看着吴孺人,心里有些意外。
其实昨夜在锦绣阁,她就让春桃把和请安有关的规矩都背给她听了。
她知道侍妾在殿外向太子妃行跪拜之礼,是要等到殿内的嫔妾按照位份依次上前向太子妃请安之后,而且就是要跪,也得是太子妃先命人赐了蒲团,绝没有侍妾直接跪在地上的道理。
但她在凝玉面前丝毫不提起,就是故意跪在这儿给来往的人看。
塑造她诚惶诚恐、怯懦卑微的形象,让这些位份高于她的嫔妾对她降低戒心。
就连刚才她给赵孺人请安时也是故意说了名字,让赵孺人点出她是陈月如庶妹的事实。
现在,吴孺人忽然跳出来为她解围,她却有点看不透这个人的意图。
吴氏究竟是心地善良,还是别有用心?
凝玉似是被吴孺人说得哑口无言,没有任何反驳就退到一边去了。
吴孺人看了陈萤一眼,“昨夜殿下去我那里时还提起了你。”
陈萤做出惶惑的表情,吴孺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动身进殿去了。
凝玉也跟了进去,没过多久,她又出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
“太子妃娘娘吩咐,陈侍妾是她娘家妹妹,破例请入殿内。”
陈萤一脸受宠若惊,心里却冷笑,陈月如果然不肯就这么放过她。
她迈开步子,春桃也要跟着,却被凝玉拦在门外:
“太子妃娘娘准许陈侍妾进殿已是开恩,说到底,侍妾只是半个主子,断然没有在娘娘面前自带宫人服侍的道理。”
春桃只好留在殿外,给独自进殿的陈萤捏了把汗。
陈萤低头颔首地走进殿内,乖巧站在右边那排姬妾的最末等。
端坐在主位上的陈月如却温柔笑道:
“妹妹,这般拘束做什么,快过来。”
陈萤心里止不住的冷笑,昨夜在太子面前还一个劲儿地说她不懂礼数需要严厉管教,今日当着众嫔妾的面,又叫她不必拘束,在这儿演上姐妹情深了?
她走到陈月如的座前就要跪下,陈月如竟然亲自起身扶住她。
众嫔妾见了,脸上都露出淡淡的讽意。
刚才陈侍妾跪在殿门外的那一幕,她们可都是亲眼见到,太子妃现在又演这一出,是不是太假了?
她们正在心里腹诽,陈月如就把凝玉也叫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责问:
“刚才萤儿跪在殿门外,你怎么不拦着?”
凝玉惶然摇头,“奴婢劝过陈侍妾起身,是她不愿意,坚持要一直跪着,奴婢没有办法才——”
话音未落,陈月如就把手边的茶盏扔到了地上,“不是你的错,难道还能是本妃妹妹的错了?你让她在门外跪了这么久,这不是让本妃难堪,伤害本妃和萤儿的姐妹之情吗?”
凝玉受了惊似的浑身一颤,连忙跪下,不停地磕头请罪。
陈萤在一旁看着这幕戏,心里好笑。
但她面上却做出心急如焚的样子,颤巍巍地向陈月如求情道:
“太子妃娘娘,这事不怪凝玉女官,是奴妾不懂规矩,以为身为侍妾就是该在请安时于殿外长跪不起。既然娘娘不想让奴妾跪,那奴妾以后再来请安就都不跪了,您不要责怪凝玉女官了。”
陈月如神色微僵,陈萤竟然不按常理出牌,没有反驳说不是她自愿要跪,而是凝玉故意不让她起身,反倒在这时得寸进尺,说什么以后来请安都不跪了。
她才不愿给陈萤这么大的脸,可刚才是她自己一会儿一句妹妹跪了她难堪,一会儿又怕伤害了姐妹感情的,现在骑虎难下,若是不同意的话,倒显得她自己无比可笑了。
陈月如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强颜欢笑地应了,偏偏赵孺人在这时开口:
“既然太子妃娘娘这么在意姐妹之情,那怎么让自己的妹妹只做了个侍妾呢?她虽然是庶女,但你们国公府是何等显赫门第,就是庶出怎么说也值个品阶,该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吧?
还有啊,陈侍妾这舌头和脸都是怎么了,怎么好像是受了伤,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阴阳怪气却一针见血,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陈月如早猜到了赵孺人要有此一问,从容答道:
“这侍妾的位份是太子殿下定的,本妃做不得主。赵孺人可是对殿下的安排有意见?
至于陈侍妾的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孺人要是有所怀疑不妨直说。只是你也知道,按照东宫的规矩,没有证据却胡乱指认别人,轻则受罚,重则可是要没命的。”
赵孺人冷笑着不再作声。
她不喜欢陈月如这个伪善的女人,但也厌恶陈萤这种以色争宠的狐媚子,当然不是真心要给陈萤抬位份讨公道,要是陈萤能当一辈子受气的侍妾,陈月如也失了太子妃之位,她才开心呢。
陈月如又看向凝玉:
“虽然妹妹为你求情,也不计较你的失礼,可本妃身为太子妃却要讲规矩法度,不能因为你是本妃的女官就纵容你,不然该如何做这东宫嫔妾的榜样?你且去殿外罚跪一个时辰。”
凝玉应声而去,离开时还抹着眼泪,那样子十分可怜。
陈萤知道,陈月如这是想让她做恶人,让众人以为凝玉是被她害得受罚。
众嫔妾依次上前请了安,在陈月如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彼此夹枪带棒地说了些寒暄的话,然后纷纷离去。
陈月如唯独把陈萤叫住,和颜悦色道:
“妹妹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