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接过信,仔细阅读起来,看完信,她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盯着父亲看,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这是母亲第一次看到父亲露出如此希冀和期待的眼神。
他们已经结婚十二年了,这些年来,父亲经常会在睡梦中呼喊着婆婆和大伯的名字。
自17岁离开家乡后,他便一直隐藏身世,最后流落到旌阳剑南,在这里结婚生子,转眼间已经过去20年了。
父亲对亲人的思念以及对奶奶的愧疚,母亲早在新婚之夜就听父亲提起过。
那时候,父亲向母亲坦白了自已真实的身份:地主子女、右派家属、年青时因讲义气被劳动教养过……
父亲倾诉了自已心中的痛苦和遗憾,而母亲则默默地倾听着,选择一个人,就接受了他的全部。
那个年代,最单纯的爱情!
如今,当再次听到父亲提及回家乡看望亲人时,母亲的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波动。
“你怎么想呢?”父亲轻声问道,目光紧盯着母亲,试图捕捉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对母亲,父亲一直都小心的呵护。
母亲微微一笑,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没问题啊,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们的家。”
父亲微微一愣,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温暖。
母亲微笑着反问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呢?”
父亲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低声说道:“我......想回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母亲的询问。
"我随你,但怎么跟外婆和孩子们说,你要想好。"母亲想起父亲不幸的人生,眼圈都红了。
况且,上千里路程,往返也是要不少费用的。
一时无语,山村小镇的静谧让人有一种揪心的压抑……
第二天早上,母亲早早地起床,为全家做好了早饭。其间,她瞒着俩孩子,平静的向外婆说了父亲收到来信想回老家的事。
“妈,仕义的哥哥来信说,他已经平反了,想让我们带孩子回老家去看看潜娃他奶奶,仕义他很想回去。”
刘忆群替周仕义说出了他想说而又怕说的话。她知道外婆稀罕自已的姑爷,还特别提到父亲也想回去。
“这是一件好事,尽孝是本份,你们应该回去看看。”外婆知道一些父亲的情况,虽没有母亲详细,但还是很通情达理。
“不过一定要记着回来哦。”外婆内心还是怕最稀罕的女婿和最疼爱的小女儿,一去不回。
支持却有条件。
于是,大人们开始着手准备行程。
父亲忙着请假买票,母亲则开始收拾打包行李。潜娃和妹妹都被蒙在鼓里,除了上学,家里要发生什么事都一无所知。
知道父亲的身世,是在一周之后。
那时候,潜娃正在光兴家参加课外学习小组学习,有班长向小艳,女同学肖萍、王琼,大家都是一个班玩得好的。
潜娃的母亲托人带话让他赶紧回家,说是父亲有重要事情宣布,潜娃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地赶回家里。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完晚饭,父亲把母亲、潜娃、妹妹和外婆还有大姨,召集到一起开会。
也算是时代特色了,那个年代,普通家庭商量事情都叫开会。
父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沉默许久才开始字斟句酌地讲述起自已的家族历史和个人经历。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大家详细讲述关于他和家族中的事情。
父亲老家在长乌两江交汇的枳陵城易家坝边上。他出生于1942年,当时家里的条件相当不错,他的童年充满了幸福和快乐。
潜娃曾祖父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著名老中医,深受乡邻们的敬重和爱戴,每天都会准时在枳陵县城,北门口街上给人摸脉看病。
祖父周佑安曾就读于民国时期的政法大学,天资聪颖,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擅长琴棋书画,而且还精通西学。
大学毕业后,便被当时的政府委以重任,担任枳陵近郊靖黔乡的乡长一职,之后,一直官至枳陵行署专员。
祖父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致力于地方建设与发展。积极推动教育事业,开办新学,提升民众的文化素质。
同时,还坚决打击鸦片的贩卖,整顿制下吏治,为社会带来了积极的变革。
祖父性格耿直,疾恶如仇,不仅为官清正,还特别重义气。在赢得普通民众爱戴的同时,还被当地的袍哥会推选为龙头老大。
在江湖上,也有一定地位,颇有名望。
祖母肖素清,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倒也算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深得祖父欢喜。
父亲兄妹共五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祖父,按照“仁义礼智信”,为他们取名。
大伯名周仕仁,父亲名周仕义,大姑名周仕礼,小姑名周仕智,小叔名周仕信。
父亲排行老二,从小便跟随祖父参加各种乡绅名流聚会,增长了不少见识。
每次出门,总是身着长衫,头戴瓜皮帽,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妥妥官宦子弟,富家少爷,好不威风凛凛。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年幼的父亲耳濡目染,不仅对文墨书画均有涉猎,而且酷爱绘画和音乐,对经商也颇有兴趣。
命运无常,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祖父在风华正茂之时,不幸英年早逝,年仅三十八岁便与世长辞。
那年,父亲刚满七岁。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家族陷入巨大的灾难和悲痛之中。
曾祖父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最终白发人送走黑发人,也紧跟着祖父一同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父亲原本美好的童年生活就此戛然而止。
祖母是一个缠过小脚的妇人,却也不得不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独自一人艰难地抚养着四个年幼的孩子。
大伯比父亲年长了整整九岁,祖父离世的时候,他已十六岁,快要成年了,正在山城读师范学校。
祖母中年丧夫,膝下儿女又多,加之天性老实厚道,又胆小怕事。
解放后土改,便被划为了地主阶级。
祖父一生为官清廉,其实也没置办多少家产良田。
但易家坝那一片的乡民大多只能以粗粮果腹,而祖母家偶尔还有细粮可以充饥,此外,家里还雇佣了长工。
所谓长工,就是祖母的亲弟弟,潜娃的亲舅公,他在闲暇之余总会过来帮忙做点农活,打理下家里的繁杂事务。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家庭成份决定一切,祖母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她不仅经常被拉去批斗,还要游街示众。
生产队清扫茅房等繁重肮脏的体力活,也无情的落在了祖母仅有一米五的身上。
祖母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