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公瞥了眼夜榻上躺着的夜行之,心底叹息一声,别说夜锦衣现在提一个条件,就算十个条件,他们怕也没有拒绝的资格吧?
想到此,宋公公脸上的表情愈发的谦卑与恭顺,“王爷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夜锦衣俯视着口眼歪斜的夜行之,一字、一字道,“明王究竟有无谋反之意,想必皇上心中清楚,微臣要皇上澄清当年之事,下——罪己诏。”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若非他要夜行之亲口承认自己错了,要夜行之亲自为他父亲、为安王、为蓝家洗冤,他早有一百次机会、一百种法子杀了他。
明王府?罪己诏?
倏的撑大了眼眸的不仅仅是宋公公,还有榻上斜眼的夜行之,他的面皮几乎瞬间涨成了紫红色,两个眼珠子仿若要凸出来一般死死瞪着夜锦衣,上半身颤抖着想要坐起,挣扎了几次却没有成功。
嘴唇颤抖着,原本就不利索的口齿说出的话愈发含混,“内……内只谁?”
莫非之前陈卓雅与夜玄泽说的都是真的?夜锦衣不是安王世子而是明王世子?是明王夜行明的儿子?
“皇上不可动怒啊!”宋公公惊得忙扑上前去,将夜行之从榻上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然后望向夜锦衣道,“王爷,皇上身子不适,这种玩笑可万万开不得。”
下罪己诏,那不是要夜行之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怎么可能?
“这不是玩笑。”夜锦衣没有看宋公公,清冷的眸光没有从夜行之脸上移开分毫。
“内……内究竟只谁?”夜行之歪着嘴望向夜锦衣,含混的声音有些阴沉。
“我是皇上亲自封的锦王和大理寺卿啊!”夜锦衣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讥讽,眸光瞥向一侧的宋公公,“本王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和皇上说,不知宋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宋公公还未开口,夜行之已反手一把握住了宋公公的手,浑浊的眸子里浮出一抹恐慌。
“王爷……”
“宋公公不会以为本王要对皇上不利吧?倘若本王有这想法,那是绝对不会放宋公出去的,你说呢?”不待宋公公拒绝的话说出口,夜锦衣已然截断道。
宋公公看了眼眸光坚决的夜锦衣,又看了死死攥着他手的夜行之,一时犹豫不决。
“王爷,”巫月心思一转突然开口道,“皇上既然与你无话可说,不若我们去叶府吧?本公主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叶公子了。”
叶公子三个字,仿若一道利剑瞬间劈开了夜行之攥着宋公公的手。
宫中发生的事情夜锦衣和巫月已经知道,倘若被叶少温,被叶家知道叶黛儿与夜玄耀皆因他而死,那叶家会做出什么事情,夜行之不敢去想。
见夜行之松了手,宋公公便已知他的决定,轻叹了口气起身,将一个锦垫靠在他身后,让他依着坐好,这才冲夜锦衣道,“那老奴就在外边等着王爷。”
听宋公公将殿门关上,夜锦衣才望着榻上哈喇子直流的夜行之缓缓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夜千炎。”
夜行之的眸子又撑大了,太阳穴的青筋鼓鼓直跳,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你放心,我若想要杀你,你早死了。”夜锦衣清浅的声音满是讥讽。
是啊,夜锦衣若是想要杀他,有太多机会了!夜行之眸中的惊恐褪下,如泥一般瘫在靠着的锦垫上,唇角只余一抹自嘲。
“为……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杀他?
夜锦衣唇角一点点勾起,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因为死,实在是太便宜你了。曾经,我一遍遍问自己,就算不看在父王与安王辅你上位的份上,就看在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份上,你怎么忍心下手?”
“你都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们若是有心想要抢夺,当初又岂会死心塌地辅你上位,你比他们又强在哪里?唯一比他们强的就是你比他们年长,他们敬你是兄长,他们记得你们母妃教导的话,兄友弟恭!”
兄友弟恭!
夜行之忽然想起了夏轻歌从明郡回来时带回的那卷未画完的画卷,那一幕,他要比夏轻歌、夜锦衣熟悉。
母妃告诉他们,“做兄长就要有个做兄长的样子,做弟弟更要一切听从兄长的,一定要齐心合力、兄友弟恭。”
齐心合力,他们做到了,可兄友弟恭,他却忘了。
他知道他这个皇位得来的有多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所以他才疑神疑鬼,时时刻刻都怕这个位置被别人抢走。
该怀疑的、不该怀疑的,他都怀疑。
其实,在他接到明王谋反的密报之后,他心底是不信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又渴望这是真的。
那密报在他枕下压了整整三日,在他心头翻滚了整整三日,最终,他才下令郭祥掉兵轻装上阵前往明郡,诛杀明王府上下。
明王府被血洗之后,他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安王府也一并料理了。可那晚,他却梦到了他们的母妃默默垂泪,所以,他手中的屠刀终于没有再举起来,只是将安王府,还有与安王、明王关系最密切的蓝府软禁。
“一直以来,”夜锦衣清冷的声音截断了夜行之的思绪,“我想不通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可今日,我明白了,连自己最爱的女人,自己最疼的儿子都能毫不留情的舍弃,同胞兄弟又算什么?”
夜行之刚刚平复下的心绪又激烈翻滚起来,口齿又开始含混,“内……内知道什么?朕当初下令诛杀明王,那……那是……有……”
“有什么?”夜锦衣不耐,“是由证据可依?呵!夜行之,你所谓的证据是陈清正的密报吧?那密报上的一条条你可曾差人去查实,没有吧?”
“那份密报,不过是陈清正揣摩你的心思,为你送上的一个上好的借口。若非如此,你的疑心病又怎能好?”
“只需要牺牲一个明王府,你便可以连消带打软禁安王,逼死蓝老将军,更将安王府、蓝府封了十几年。不过牺牲一个明王府,郭祥便可以由区区一个射声校尉升为太尉。不过牺牲一个明王府,陈清正便可以由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升为丞相,多合算,多合算!”
夜锦衣清冷的声音中透着隐隐的怒气,仿若暗潮汹涌的河流,随时能将人卷入河底。
巫月望向夜锦衣如玉脸上的怒气,想到那残破、萧条的府邸,月牙儿般的眸子里盈满了心疼。
原来,睡在那明王府鲜活的人命之上的,不仅有夜行之,更有郭祥,陈清正……
原来,声名赫赫的郭家与名声在外的陈家,是踩着明王府的尸骨爬上去的……
原来,夜锦衣每天面对的这些人都沾染着他们明王府的鲜血,都是他的仇人……
夜行之浑浊的眸子愈发浑浊。
是啊!倒了一个没有异心的明王府,却起来了一个逼宫造反的郭祥,还起来了一个连他都要忌惮的陈清正。
“夜行之,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过?”夜锦衣清冷的蕴着怒气的声音陡然拔高,“午夜梦回,你可曾梦到过你的两位弟弟?可曾梦到过蓝老将军?”
后悔?
在郭祥如他所愿逼宫的那一刻,他心中是闪过那么一刹那后悔的,在夜玄耀自刎与叶黛儿的尸首旁时,他也闪过那么一瞬后悔。
可却也只是一瞬,而已。
“朕……不……悔!”夜行之的唇哆嗦着,却不敢去看夜锦衣那如星辰般的眸子,更不敢看那瞳孔中倒映着的形容憔悴的自己。
“不悔?”夜锦衣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声冷的如殿外的夜色一般,“很好,很好。正因为你不悔,这罪己诏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真心的悔改说不定还会博得几个是非不分之人的同情,可虚情假意的悔改却只能让更多的人怨恨。
“朕……朕不会写的!”夜行之咬牙切齿道,“朕没有错。”
“是吗?”夜锦衣俯身,棱角分明的脸庞凑近夜行之,“本王要的是你夜行之的罪己诏,你自己不想写,有人会愿意替你来写,例如,三殿下。本王这就去和他谈谈。”
“内……内……”夜行之的眸底浮出一抹惊恐。他这几个儿子之中,最像他的怕就是这夜玄泽,不择手段。若有他来写他的罪状,怕会罄竹难书吧?
“皇上是担心三殿下想不起你的罪状吗?不会的,诬陷忠良,诛杀功臣,谋害胞弟,杀妻杀子……”
“写!朕写!”不待夜锦衣再说下去,夜行之咬牙道。
这一条条罪状大白于天下,他夜行之死后别说受人朝奉,怕是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了。
“宋公公,拿纸笔来!”夜锦衣抬高了声音道。
看着宋公公推开殿门疾步进来走向夜行之,巫月扯住夜锦衣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四皇子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