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林说这句话时，都没意识到自已带着哭腔。
这一声道出的无助，让他猛然想起小时候在路旁走丢，等娘亲过来寻他的情景。
当时他头发都被剃光，衣服也让人贩子换了，若是他娘动作慢一些，都不知道他现在姓甚名谁了。
每想起此事，他都要感怀一遍，顺便为他过早辞世的娘再落几滴泪。
乔曼儿一听这动静，估摸这又是玉林叔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连忙安慰道：“不打紧不打紧，这不是来查了嘛。”
刘玉林连忙让开位置，到旁边掌灯。等乔曼儿坐定，他悄悄去身侧柜墙上掏出一本账本。
说道：“曼儿，这是前几日掌柜的给我的，跟我这本差着几十两……”
乔曼儿本准备开始扒拉算盘珠子，一听刘玉林说这话，便问道：“您是说，这是岳掌柜干的？”
刘玉林可不敢下这个定论，只是自已核了好几遍，跟掌柜的那本根本对不上。便将这疑惑和盘托出。此时乔曼儿这笃定的语气，让他觉得有点为难，怕是错怪了岳掌柜。
他突然开始扭扭捏捏，不知如何开口。
乔曼儿低眸轻笑，这坏人还得她干。
她大步流星走出去，在柜台旁找到岳掌柜，冷冷说了一句：“岳叔，您来一下。”
岳掌柜从没见乔曼儿如此严肃，身子明显怔了一下。慢吞吞跟上。
小白和几个轮班的伙计等岳掌柜进门，就一个叠一个扒在账房门口，急切地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曼儿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喊了一声：“都进来吧！”
岳掌柜正襟危坐，低头搓弄衣襟，不时向上抬一下眼。
乔曼儿坐在他对面，面前摆放着岳掌柜那本账。她眉头微皱，手指灵活地拨动算盘，一页一页仔细查看，核对每一笔账目。
后排的伙计们静静站着，互相看一眼，不敢发出声响。
乔曼儿时而用笔在账本上做记号，时而陷入沉思，她的眼神犀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随着时间推移，岳掌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尽显疲态。
半晌，乔曼儿终于发话：“岳掌柜，近日府上可有难事？”
岳掌柜闻声，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豆大的汗珠悉数落下。他的眼神游离不定，慌张中回了一句：“回大掌柜的话，不曾。”
乔曼儿合上账本，左手食指有规律地点着账本，右手百无聊赖地托腮，故意拖长尾音，俏皮又威严。道：
“嗯？~~”
乔曼儿闭上双眼，轻挑了一下眉，脸上是被无情包裹住的无奈。
“上月初一，修木桌椅用了20两。初五，换旧餐盘用了15两。十三，买新茶杯用了40两。二十一，给伙计们添置新衣裳用了60两。二十八，牌匾坏了花了5两。这月初三，楼梯坏了花了30两。今儿个才初五，我想问问您……这个月又该坏点儿啥？”
岳掌柜双手微颤，舔舔发干的嘴唇，“这……这都是正常花销。”
乔曼儿瞬间被气笑了，一边嘴角不自觉挑起，眉间也皱成了川字，冷笑道：“正常花销……岳叔，最近是不是有人在咱茶楼发誓啦？老天爷怎么就专劈这【聚贤阁】一家儿呢！？”
岳掌柜哆哆嗦嗦，终于崩不住了：“小人……小人女儿出嫁，想置办些体面嫁妆，不能让夫家看不起……”
“哦？”
乔曼儿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仰，厉声道：“鹤柔妹妹成亲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同我打个招呼呢。岳叔，这钱……你要是想要，我可以给你。但您好歹是一店掌柜，拿钱私用就不好了吧。这伙计们都在这儿，您可做个什么好榜样！”
伙计们从来没见过这阵仗，掌柜的平时待他们很好，大掌柜更好。如今二人竟站在对立面，两相争执起来。此时决不能有一丁点儿表达立场的意思，不然可就真是白眼儿狼了。
他们几个互相看看，紧抿双唇，一个个佝偻着背，大气都不敢出，听到“拿钱私用”四个字更是虎躯微震。
平日里大掌柜给的薪酬，可是其他店里几个月都得不到的好处。
给乔曼儿做工，不仅有高薪，能轮班，还能在月底拿奖励，要是赶上她心情好，说不定还能额外分钱，待遇都好成这样了，竟然还有人动歪心思，那人……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伙计们突然明白该站哪边了，再对个眼神，对方似乎也这么想，双眸又突然亮起来，等待大掌柜的下文。
乔曼儿瞧见了伙计们的变化，出于人道主义，她掏出一张票据，说道：“岳叔，三日之内，把账补上。这是五百两。给鹤柔妹妹风光大办一场。”
岳掌柜低着头，不停地点着，嘴角艰难扯出一抹苦笑，轻声应了句“哎”。随后瞬间瘪着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年初，纸币正式发行。听说一张纸币值十贯钱，那五百两，也就是……五十张！！？
伙计们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纸币。纷纷探头观望。
可没想到，那是一张钱庄字据。
说罢，乔曼儿拽起腰上的钱袋，掏出一些散碎银两，递给小白，“和兄弟们分了吧，日后若家中有事，直接来找我支配银两，能帮的我必定帮衬，不要动用公家的东西，知道吗？若每人坐上这个位置都想为自已谋点油水，那这店迟早要黄，在座的各位也都没这个差了。这笔账，我想大家都算得清楚。岳叔，你说呢？”
在场的人都明白，这是杀鸡儆猴。
能从一个小茶摊做成大茶楼，岳掌柜比谁都清楚，这其中有多不易。听到这话，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茶楼客人源源不断，不仅靠自已努力，还靠同行衬托。
刘德寿致力于做高档茶楼，只招待富家子弟和官户入内。久而久之，那里沦为了苏垠城招待宾客的固定场所。
收益就不用说了，苏垠城那点俸禄，怎舍得给他一个子儿。
他也不指望在茶上赚钱，而是全身心投入粮食这种必需品上。
老狗的店全靠地段好，定价高，赚些不爱多走几步的官户的钱。
乔曼儿店内受众广，客流量近八成，虽定价不高，但利润也是高高的。
岳掌柜手里攥着银据，眼里满是悔恨。
要是能早点跟曼儿说出实情，现在也不至于羞愧得连“曼儿”两个字都叫不出口。
“做了一辈子生意，这次得到的教训最大。您要是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往后小人一定拼了命给您干！”
伙计们没见过什么世面，掌柜的态度诚恳，应该会给个机会吧。
乔曼儿笑笑，回道：“岳叔，年过半百，也该颐养天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说罢头也不回地奔往【山河肴】。
眼看饭点儿都快过了，折腾这几趟下来，她是真饿了。
路上，小白实在没忍住，多了句嘴：“大掌柜，五百两有点太多了吧。”
乔曼儿扭头笑笑，说道：“那是我购房产时用过的票据，给他看一眼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