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吴老板热情高涨地击鼓开席，几十个跑堂齐齐出来，挨桌送出美酒，一众舞姬也先上台热场。整个酒楼的一楼充斥着叫好声、掌声，和跑堂小厮的应和声。
而这酒楼的二楼则是围着四周的一圈回廊，刚好将一楼的戏台子尽收眼底。朝外的一圈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开放式的雅座，内里一排为数十个单独的封闭雅间，用于私密应酬。
二楼皆是受邀前来的贵客、熟客，许多都是同行，有许多忙着拉拢生意的，故比不得楼下那般喧闹。
“漪漪，你叫了我一年的柳先生，我却有一事从未告知与你。”柳先生和传菜的小厮一起张罗着桌上几道小菜的摆位，顺手将裴子漪素来爱吃的凉拌笋丝换到了她的面前。
“嗯？何事？”
此刻她的注意力都在楼下角落里那一个墨色背影上。因她在这人的正上方，所以她无论从何角度都看不见他的正脸——但她几乎能笃定就是他了。
文庭冥，他来这里做什么……
“漪漪？”
裴子漪正回忆着上次在酒肆的匆匆一面，便被柳先生打断了思绪。
“抱歉，楼下的乐声有些大，我有些出神了。刚刚所说何事？”
“我想说……其实我不姓柳，”柳先生苦笑了一下，“一直未明说，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而是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什么？你不姓柳？”子漪略瞪大了眼睛，随即也笑了，“无妨，我也未问过你姓名，别人怎么叫你，我便跟着叫了。”
“你视我为友，坦诚相待了这近一年时间，如今许多事我便不想瞒你了。”话至此处，柳先生顿了顿，裴子漪以为他还是有些踌躇不定——身份来历不能明说，也不知该如何掌握分寸分的感觉，她是最熟悉不过了，于是她忙打断道：“不论你姓名家世，你我相交，本就不依着那些。何况我瞒你的事也甚多……”
柳先生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两人正沉默着不知如何续话，隔壁几桌正要趁着歌舞间歇的时间，结伴下去敬酒祝贺。
“我先跟着他们一块下去，礼数周到了，一会儿如果戏不好看，我们随时就能离席了。”裴子漪匆忙与柳先生说了这一句，便快步跟上了前面的几个同行。
“无妨，我等着便是。”柳先生似是对她说，也似是自言自语。
楼下比她想象的更加喧闹些。她几乎听不到身旁人的祝酒寒暄，只能堆着笑意应和。吴老板这会儿便已有了几分醉意，此刻报幕的小厮才刚要登台。
“诸位同行可一定要替我把把关啊，我可筹备了许久时间……”
台上的声音逐渐压过了吴老板：
“今日这一出《战西坡》，各位看官莫要眨眼，这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尽在我这一方戏台之上……铛铛铛铛……”
裴子漪被这时高时低的锣鼓声吵得有些耳痛，默默地向一侧退了一些，远离了一点戏台。
这一出《战西坡》说的是三个怀着满腔热血上战场的结拜兄弟，彼此扶持着为国效力的故事。他们的身上有忠孝难两全的挣扎，有兄弟间发生误会又解除误会的曲折，也有被奸佞陷害但又洗脱冤屈的痛快……
正能量，爱国主义，还是个爽文，是个可以上国庆档的。——裴子漪在心中暗自调侃，可惜这里没人能懂她，她只自已偷笑了一刹，又刻意将嘴角按了下去。
“裴小姐，我候你多时了。”
她的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让她猛地一惊，正要回身看，一双有力的手按住了她了两肩，迫着她仍正面朝着戏台。
“莫要多言。”那低沉的嗓音离得更近了一些。
这一句让裴子漪心中了然，身后的是他。
文庭冥按着她的肩膀慢慢地引着她向后退，没几步她便感到腿腹部碰到了椅子的边缘，接着她便借力僵硬地坐了下去。文庭冥则坐在了侧对着她的另一张椅子上。
“文公子，不如跟我解释一下……”
“你现下可以转头。”
裴子漪才反应过来，自已的脖子一直僵着望向戏台，不知为何，自已一直不敢动，也不敢看他，现下还有些酸痛了起来。
她有些尴尬了揉了揉脖颈，而那罪魁祸首已端起了茶，自然得仿佛两人已在这张桌子前坐了多时了。
“文公子，你说候我多时……上次一别，我不记得我们之间还另有约定……”
“上次你酒醉，就算有，也不记得了罢。”他熟门熟路地奚落着她。
“我知自已酒品，不会有出格举动，也不会胡乱许诺……”
“你怎知你对我没有出格举动？”文庭冥假意入神地看着台上。
“我行得端坐得正，对文公子你也并无出格想法，何来出格举动？”裴子漪思路清晰，从容应对。
“算是有吧，你令我替你结了酒钱。”
裴子漪知他用意绝不是要债，凝神等着他的下半句话。
“今日就算扯平了。”
“如何扯平……”裴子漪话音未落，文庭冥的眼神蓦地扫过最西侧的人群后面，接着迅速向裴子漪俯身，一只手也随即停在了她的耳侧。
裴子漪的呼吸凝滞了。
正当她以为那只手马上就要抚上她右耳或右脸颊时，他并未有更多动作——且冷着脸，眼神中也只有警觉。
原来如此，是假装。假装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幌过什么人……裴子漪余光搜索，从这个角度的话，那人应当是在文庭冥身后，不是在那看热闹的人群之中，就是在那西侧门外了。
她扯出一个假笑，尴尬道：“文公子，不知你在办什么要紧的公事，但我恐会拖你后腿……”
正在此刻，文庭冥直接起身，扶住她的后腰，冷声道：“小姐既醉了，不如回我的雅间休憩吧。”
什么醉了？什么雅间？
正当她脑中乱成一团时，人已经被高大的文庭冥捞着往楼梯走去。
——对，捞着。因她的腿脚突然有些停滞着不听使唤，文庭冥半扶半提着便将她引上楼去。
那上二楼的楼梯不陡，梯数却很多，两人仿佛一同走了很久。她在慌乱间抬头看了看他，只能看到那熟悉的淡漠的侧脸轮廓，还有……
还有他捞着她的那条手臂内侧，竟渗着血色！
她头脑嗡嗡，一时不知到底该从何思索，太多需要她探究的事情，但此刻既已上了贼船，那便先应付过眼下吧。
于是她也加快了脚步，为着不叫那手臂再更多地发力而渗血，她尽量贴着文庭冥一同走着。文庭冥低头看了看她，似欲言又止。眼看着两人便走到了二楼的一众宾客跟前。
许多张桌子注意到了他们。
文庭冥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此刻已经是紧紧环着她的腰，两人的身侧也已是紧紧相贴。
裴子漪才发现二楼原来竟有这么多人。她并不害怕，只觉得要跨过这么多双目光走到那所谓“雅间”，不知要花多少功夫，身旁这人还受伤了，还不知伤势如何……
就在此刻，文庭冥的脖颈忽然靠过来，几乎要贴上她的发髻和发钗。裴子漪觉得耳根发烫，头顶也开始酥麻起来。
文庭冥生硬地用自已的脸颊磋磨了一下她的发髻处，又低头垂眼地倚着她，但脚下的步伐仍没有放慢。
如此做狎昵状的一对男女，众宾客都看明白了——不是一对相好私会的年轻男女，就是那风月场上的一段情事，虽然这两人的形貌实在夺目，但不论是何种情节，都不该再这样盯着看了。
如此，确实有多半的宾客将目光挪开了。
两人加快脚步，很快便推开了一扇较隐蔽的雅间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