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都城淅淅沥沥下了半日的秋雨,已过午时,天色却暗得如清晨刚刚擦亮时那般无异。
裴子漪不喜房中积蓄的湿气,便叫人替她将书案和圆凳搬至戏台之上,她一个人对着空空的院子,时而翻阅书卷,时而望着廊下出神。
她向来喝不惯这里的茶叶,一壶茶搁在案角,已经凉了还几乎未动过,仿佛只是放在那里做做样子。她真正饮的,是旁边一个青色杯盏中的,她的独家“糖水”——只见盏中半化着一块饴糖,半温的水上飘着些许刚晾干了的桂花,若是在今天这一的秋日,她可能还会放一片柚皮。她不爱茶的苦涩或煎香,还是喜喝一些酸甜润滑的,用柳先生的话说:如八岁稚童一般的口味。
今日是与文庭冥约定见面的日子,裴子漪用了午膳后便一将戏院中事都处理得差不多,坐在这戏台之上,边翻书边等着连川的马车。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因着布料有些单薄,坐在戏台上经不住这秋风扫过,便又披上了一件。
而文庭冥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今日文庭冥刚到书房,十几个穿着皇宫内侍服制的人便在书房门口站了一排。连川在一旁黑着脸道:“公子,他们带着圣旨,属下拦不住。”
文庭冥品了一口茶,仿佛事不关已地问道:“他想要什么?”
领头的一个内侍上前行礼,恭敬道:“公子,圣上有请。”
“没空。”
“圣上猜到您会如此说。圣上也知,您今日不得空是因为和一位姑娘有约,圣上的意思是,若与姑娘的事要紧,不如带这位姑娘一同入宫,也好一同叙话。老奴的人也已早早在姑娘住处周围候着了。”
“你们……”连川瞪眼,亮出剑来。
文庭冥摆手示意连川收鞘,沉声道:“让你的人从那撤出来,我随你进宫。”
连川气得面庞通红,望向文庭冥。文庭冥起身,走近他身前,低声道:“去知会她,我今日不得空了。另外,将这宅子里近身伺候的,全部换一批来。”
连川颔首,心领神会,刚要迈步,那内侍却挡了一挡。
“连川大人,圣上也请您一同叙旧。”
裴子漪坐得久了,觉得无趣。今日她睡了个懒觉才起身,这小雨淋漓,下个不停,如今竟又有些犯困了。但她还是在外头坐着,想着这连川究竟什么时辰会来,文庭冥又会与她谈些什么呢……
想到文庭冥,她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当日在凤来,两人狎昵的画面又跑到她的脑袋中,她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想让那画面快快停下——她深知她孤身在此处生存,绝不适合存了那些心思,那些心思对她也没有半分好处,她只求能隐藏好自已,平稳地度过这半生。
正想着,有人扣响了锁着的大门。裴子漪匆忙起身,快步走到大门前,来人却是门口那糖饼摊位的李婶。雨势渐渐大了,她笑盈盈地问能否进来躲一躲。
裴子漪帮忙接过李婶手中的两摞笸箩,迎她进来,又探头向门外望了一望,只有匆忙赶回家避雨的附近小贩,并无他人。她心中竟生出一点点失望,轻叹一口又闭上了门。天色越来越暗了。
皇宫深处,枕峦殿。殿门口的数十内侍,均离殿门有几丈远,恭恭敬敬地候着,无一人进殿伺候。唯一贴着门外站着的,是有苦说不出的连川,但他也是带着佩剑的——于他而言已是无上殊荣,但他此刻心里想的,只是巴不得做个偷听的妇人,将耳朵贴在门上才好。
殿内布置得简单,未见什么上品的名贵瓷器、玉器,那几副黄花梨架子上,只零星放着几个奇形怪状的木质摆件。这是圣上用于自已读书消遣的一处,几乎不见外客的。
那脱去鞋履,盘腿坐着,身着一件旧常服,右手反复拈着一个茶盏,左手拿着一颗黑棋的,便是大琰如今的圣上,十八岁便登基,如今年二十五岁的萧如珣。
“这件常服还是做储君时穿的,不合礼制吧。“ 开口的是在一旁站着却未行大礼的文庭冥,言语间一如既往的事不关已。
萧如珣拿棋子的手在空中滞留了半晌。
“这棋局应是吴太师教学时摆的棋谱,你手中多余的这颗欲落于何处?”
“大胆!”萧如珣的嗓音与他的外表一样,有一股少年意气,却无甚威严。
听到怒斥的文庭冥并未下跪,只默默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间,却是这位圣上率先败下阵来,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多年未见,朕已记不清你的性子,总之你定是要气朕一番才对的。”边说着边放下双腿,欲穿上鞋履。但因身边伺候的人都被他屏退了去,故一双脚悬在半空有些进退两难。
“陛下知道会受气,还百般召我前来?”
“你知道朕百般召你,为何还拖了这一个月?”
“臣有罪。”
“你是有罪,你罪过大了。这四年,军报一回不落,书信却无,朕遣人送了多少回信,你可有看过?”
“看过。陛下在臣的军营之中安插耳目和暗线众多,何须我回信?想必陛下心中所关心的,他们都已替臣回禀了。”他语气中似有讽刺之意。
门外的连川听来,只觉这君臣二人像极了拌嘴的一对民间老友。
连川其实是公子儿时府中的家生子,全家得了老夫人的恩惠,得以留在公子身边贴身照顾。十七年前的那场大难,他调皮躲懒,跟着柴房的出门采买,方才躲过一劫。后被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师父捡了回去,跟着他学武,照顾他起居,过了几年清贫却安逸的日子。
十年前,老师父故去,他安葬了这位恩人后,被当年还是储君的圣上派人接走,未曾多言,只言公子已回到都城,让他继续贴身照顾。
圣上与公子在他眼中,年幼时是玩伴知已,失散回归后,既是君臣,也多了一分暗自争斗,谁也不愿服谁。
多年颠沛辗转的经历让两人再也无法回到幼时的百无禁忌,而是在互有猜忌的君臣,与毫无保留的兄弟间,反复转换,未有定数。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局势错综复杂,公子此番回都城,圣意对公子的安危至关重要。但这受制于人,奉人为主,屈膝称臣,又绝不是他家公子能做出来的……连川想到这儿,忍不住连连叹气。
此间,殿内传来了似是争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