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三天,杳无音信。
裴子漪在柳先生书案前,从这扇方方正正的窗台向外望去,院中两颗年轻的银杏树,正窸窸窣窣地掉着金黄的小扇子似的叶子。
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看,树叶间又仿佛不止金黄色,还有橘色,甚至还能看到一点粉色。
她揉了揉眼睛,也许是戏文看得久了,眼睛有些花了。
这样饶有趣味的小景,她真想提笔给他写几句,问问他是否也见过这样的银杏树……
可是他已三天没有来过帖子,也未差人来送口信,更没有亲自来找过她……
这几日,她白天都在小云半读书写字,黄昏时分便来柳先生这处探望,顺便与他谈一谈对戏文的想法。
她让桃莹放在窗边的字条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拿走了。这几日他究竟是不想见,还是事务缠身不得空呢?若是不得空相见,为何也没有任何消息呢……
这几个无解的问题,已在她的心上缠绕循环了几日,每每缠绕到最后,都变成了:他没那么想见我罢了。
裴子漪从来都不是个自怨自艾的性子,所以每每想到这儿,都会立刻打住,回归到戏院事务中去。
在她的时代,她便知男女之事本就吊诡,本就阴晴不定,更何况是在这三妻四妾还很寻常的地方。
欲与有财或有势的男子谈情爱,谈在意,岂不是痴人说梦?
写戏文时她想得通透,到自已身上却还是被绊了一绊……
“漪漪,若不管戏院和看客,你最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柳先生靠坐在软榻上,随手拨弄着地上的炭盆。今日天凉露重,两人便一同生了炭火,驱一驱屋中湿冷。
“我……”裴子漪听着炭盆的声音,觉得十分疗愈,便慢慢放松了全身,也靠坐在了椅子上。
“我最喜欢看女子成长的故事,没什么风月情事、情敌纷争。”她低头望着自已的鞋尖出神。
“女子一生,要经历好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当有收获和成长。即使为人妻,为人母,也依旧是在不断成长为一个更好的人。”
柳先生十分有兴趣,凝神听着。
“自然,男子也是一样的,但我更了解女子,也觉得女子的成长经历或许更具戏剧性。”裴子漪歪头对他笑了笑。
“那你有没有想过写一个女侠的故事。巾帼不让须眉,也可以驰骋疆场……亦或是女状元?女状元的话本子倒是稀罕……”柳先生似是聊到最感兴趣所在,眼中也闪着光亮。
“女侠客或是女状元,自然也是好的……普通市井女子,倒也有趣。女子之坚韧,未必在家国大难面前。”裴子漪两脚轻轻地互相碰着,神情投入又纯真。
柳先生目光温柔,望着裴子漪出神。
这小小女子,从一次见面,便令他难以从脑中抹去。
那日她脚步匆匆,在街市口的一处茶摊寻到了他,稳稳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便是柳先生吧,你好。”
她那日穿了一身碧色襦裙,眉眼淡淡未施粉黛,一颗小小的红痣点缀眉间靠右处,有如画上的美人。
她边说着“你好”,边越过茶盏,向他伸出一只手,似要与他相握的模样。
他愣了一愣,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却急忙将手臂缩回,纤细的手指挠了挠额发,尴尬地嘀咕了几句,说着什么,“职业病该改改了”。
“柳先生,我拜读了你的戏文,想请你做我的执笔,你可愿意?”她开门见山,语调清脆却坚定。
他从未见过如此谈笑自如,又大方直白的女子,何况眼前的她,看着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令他不免心生好奇。
他收回思绪,眼前的女子面容沉静,思维却跳脱有趣;
她知道自已想要什么,也敢迎难而上,但也有面对失败的勇气,并且对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有消解和自恰的法子;
她有着与二十岁这个年龄不相符的通透和坦荡,但也有着少女般暖烘烘的热情和纯真。
她是他所见过最完美的女子。好的皮囊于她,也只是一个容器。
柳先生心中升起一丝甜意,但又有些怅然——他深知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属品,他亦或其他任何男子,都没有权利占有她。而他只求细水长流的陪伴便足以。
“你可吃过烤橘子?”面前的女子忽地站起,抬脚就要出门往厨房去。
“烤橘子?不曾,你且烤给我尝尝。”他对她总是事事有回应,从不让她败了兴致。
“过去我与……与友人讨论戏文故事时,我们会围着炉子烤点橘子,栗子,再煮点果茶,今日我看厨房有新鲜的橘子,不如一试。”
裴子漪回忆起穿越过来的前一年,剧组每每讨论剧本,或者头脑风暴时,都喜欢当下时兴的“围炉煮茶”,一群人围着边吃边聊,天马行空,无所不谈,尤其在深秋初冬的日子,格外温馨融洽。
“好,那今日,我们便也这样,烤点橘子,聊聊故事。漪漪以为如何?”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他温柔得像在哄小孩子。
炭火微微冒了些火苗出来,火苗颤动摇摆,有缱绻之意。几个黄澄澄冒着油光的小橘子搁在上面的镂空盖子上,看着吉利又可爱。
柳先生仍旧靠坐在软榻上,而裴子漪则拖了两张小软垫,放在他榻边的地上,就这么随意地坐下,两人一高一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最近在想你说的那个挖笋姑娘小筠的故事……”他仔细地为她剥着橘子,每一丝橘络都不放过。
“啊……这个好酸……”
“是不是烤过之后变得更酸了?”他低头笑盈盈地去看她的表情。
“不会呀,我记得以前,烤过之后会比原本更甜才对……”
“那是这个橘子的不是。我再给我重新剥一个。”
“恩……你对小筠的故事,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分?”
“我最喜欢……村里的其他挖笋人都因为小筠是女子,从小不看好她,苛待嘲讽于她。但小筠有了能力之后,却还是回头去帮村里的其他人……”柳先生边说边又递了一个小巧完整的橘子过去。
“这部分是很好……那你说,若我们非要给小筠安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这个男子应是什么身份?”
“山中从小结识的青梅竹马?还是在她行商时相助于他的贵公子呢?”
……
两人相谈甚欢的影子映在窗上,就如同一对相依的亲昵男女。
窗外另一处宅子的房顶上,文庭冥负手而立,将这温暖又刺眼的一幕尽收眼底。
裹着凉意的秋风,带来了两人时不时一同大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他的眸色深如墨染,紧绷的全身犹如石雕一般。